江南的春天来得更早更盛。
张节就着天光俯在窗前的案上给秀晴写回信,隔着窗子,能看到袁甫在院子里倚在矮塌上看书的模样。
写写停停中,张节偶尔望着那人影出神。
义父是喜欢母亲的吧?虽然袁甫从不回答,但张节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
张节收回视线,又斟酌起下笔的字句来。
那母亲呢?呃不,姑母呢?
为了养育自己蹉跎了青春年少的姑母,还要令她继续孤单一个人吗?
张节只觉得自己不孝。
写信的笔又停了下来,张节往外看去。
若是义父的话,母亲会接受吗?张节不由心中想到。
田家村。
秀晴收到了张节的回信,信中字字恳切,一声声母亲仿若近在耳边。秀晴忐忑了数月的内心终于和缓了下来。
这日,自从搬回农庄一直未见的袁老丈突然造访。秀晴又惊又喜地迎了人,又领着老丈信步在农庄各处。
“从前,我与贞娘也是这样,常常在自家的庄子里住上一段时间,闲来无事就到处走走...”
袁厢礼一边望着刚出苗,一片青葱似的田地一边叹道。
“噢,对了。贞娘是我已过世的内人。”
秀晴点点头,见老丈似有些心事便静静在一边听着。
“贞娘和你有几分相像,特别是一双眉眼,笑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
袁厢礼说着“呵呵”笑了起来,看向秀晴。
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秀晴看到袁厢礼脸上满含缅怀的神色了然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老丈才会一开始就对自己十分和蔼亲近?
“但她性子却与你截然相反,她做的菜...呵呵...难吃得要命。”
不知想起了什么,老丈说着说着朗声大笑。
“实不相瞒,我原想是认下你做孙女的,但袁甫不同意。”
这是哪儿跟哪儿了?秀晴听闻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一时脑子有些跟不上。
“他不赞成的原因,我本来只是有些猜测,但现下却可以肯定了。”
老丈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秀晴,也不言语只笑的...有几分怪怪的。
袁厢礼看着秀晴一脸莫名的抽出信纸,刚开始还面色如常越是往下读脸色变得越发通红起来。
这是一封袁甫拜托祖父为他提亲的书信,求娶之人正是秀晴。
当着老丈人的面,秀晴瞬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孙女做不成,孙媳也是可以的嘛。”
说着老头子的眉毛胡须都抖擞了几分。
“怎么样,秀晴你可愿意到我们家来?”
老丈这时恢复了几分认真的语气问道。
秀晴低下头,露出一段纤长的脖颈,心里怪糟糟的。
袁甫...
和他成亲吗?秀晴没想过也不敢想。
要她说“不”吗?难受,一想到此内心便涌出一股酸涩,那一定是说谎。
秀晴深吸一口气,那三封花信被她用一只黑漆螺钿包铜角的小木匣子装了起来,细细想起那时的心情她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不排斥袁甫的。甚至隐约间忆起他便有些欢喜?
袁厢礼见秀晴没有一口回绝,便有些明了。乃至于没有一口答应,年轻人嘛面对情爱,总是有些云山雾罩扑朔迷离的。恰恰是这份迷蒙最能撩动世间的男男女女。
老丈又从衣襟中摸出一只颜色透亮的翡玉镯子,拿起秀晴的一只手塞到她掌中。
“是贞娘从前的爱物。不管你应不应,这都是老夫的一番心意。”说罢看着秀晴收拢掌心又道,“你不用着急答复,且再想想。他们还在南边离回来的日子还早着。”
秀晴看着老丈慈爱得拍了拍她的手,知道这是老丈在她面前表态了。能得袁家祖孙二人如此厚爱,秀晴红了眼眶,轻声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六月,天降暴雨。
因清榆县三面环山,各村都有地势不平之处。秀晴令作坊众人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有可能爆发山洪的隘口,将雇工的家眷都接到了相对稳固的大杂院,又拨出一批雇工里头最身强力壮的男丁在泥泞的道路上清理淤积开出通道。
一连在雨中趟水好几日,众人都有些疲乏不堪,可又俱不敢松懈下来,所有的作坊杂院在暴雨的倒灌下都处于紧张的气氛之中。
夜里,秀晴听着雨水落在屋顶地面各处的“啪嗒”声还有几股水流汇集而过的“哗哗”声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笃笃笃”房门突然被敲响。
秀晴心里一惊,披上外衣就去开了门。
门外牛婶子面色不似惊慌倒有几分暗喜。
“是袁先生来了。”
“袁先生?”秀晴一时情急没意识到,“哪个袁先生?”
还能有哪个?牛婶子心想。
“袁甫来了。”
“袁甫?”秀晴喃喃念着,“他不是在南边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说着又急道,“他还好吗?最近雨这般大路都行不了,他这一路上究竟怎么来的...”
秀晴越说越心惊,不等牛婶子答她已经系起了身上的衣带又拢了件外袍。
牛婶子一边帮秀晴整理衣衫一边说道,“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现在人在客房。我叫牛进准备了热水,先让他洗个澡再说。娘子不妨趁这功夫去下碗热汤面,我瞧着袁先生的脸色憔悴得很,只怕路上也没好生吃过什么东西。”
秀晴点点头,打着伞去了厨房。
袁甫全身赤裸泡在澡桶的热水里,舒服得昏昏欲睡。 这几日实在太过疲累了,自从进了邯州的地界雨就没停过,袁甫的身上也就没干过。回了清榆县和祖父打过照面后袁甫就来了田家村,一路上更是泥泞难行。
脑海中却十分清明。一进田家村,他就瞧见了几路人分散在村子各处,瞧那阵仗竟是在警戒雨势。隔得不远就能听到那些男子的呼喊,原来都是秀晴农庄的雇工们。
袁甫起身擦干身子,穿上牛婶子给他准备的干净衣裳。
牛进一直候在外头,听见屋里的动静道,“先生洗完了?”
“进来吧。”
牛进推开房门,收拾起来,“娘子在厨房给先生下面,先生洗完了我去跟娘子说一声。”
“不必了,告诉我厨房在哪,我自己去。”
牛进指了指不远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能见到夜雨中还有一间屋子正冒着炊烟。
臊子都是现成的,只揉面有些费功夫。袁甫打着伞过来时,秀晴将将把面抻好,正揭了锅盖往里下面。一时间水汽蒸腾,人在其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上次吃她亲自下的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袁甫望着灯光中模糊的人影心里暗想。
“本来不觉得饿的...”袁甫轻声道。
秀晴听见声响蓦地一回头,看见一道靛蓝色的颀长身影立在门外。高眉深目的脸庞有几许苍白,鬓角发际还有些湿意,却不损双眸如星的神采,此时正深深地看着自己。是袁甫。
“这会倒是有些想吃你下的面了。”袁甫展颜,露出秀晴久违了的笑容。
秀晴心里“砰砰”直跳,见他还打着伞站在外头赶紧招呼他进来。
“你坐一会,面马上就好了。”说着上前一边接过袁甫手里的伞,收拢起来抖了抖水立在门边,一边将袁甫让到了厨房里头的椅子上坐下。
锅子里“咕噜咕噜”的闷响在外头瓢泼的雨声中听起来格外清晰,如冷中的热,湿中的暖,令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充满了温情。
秀晴揭开盖子看面煮得还剩中间一点白芯,扔了一把小油菜进去,又拿碗盛了汤。
袁甫坐在一边看秀晴忙来忙去,心里泛起一阵阵暖意来。
“秀晴。”
“嗯?”正准备捞面条的秀晴闻言一转头。
“多放点辣。”
“诶。”秀晴回过头,捞起面条后浇上臊子,又添了辣油撒了葱花,端到袁甫跟前的小桌子上。
袁甫这几日吃的干粮都有些受潮,虽不至于腐坏,吃起来到底有些难受。此时对着热气升腾的臊子面食欲大开,抽出筷子略略拌了几下便大口吃了起来。
秀晴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他虽然吃的很快却没有把面汤溅到外面,也没有吃得嘴角冒油光。看着袁甫蓄起的胡须,不禁感叹二人相识也有好几年了。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闻言袁甫停下吃面的动作,看着秀晴道。“我来,要一个答案。”
虽然从袁甫出现的那一刻起,秀晴心中就冥冥有股微妙的感觉,可这么直白的说话还是叫她有些难以招架。
这段日子她也想明白了,自己许是对袁甫也有一些动心。但若是叫她嫁人,她又有股说不上劲来的忐忑。
秀晴不想令袁甫误会,但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正是被袁甫热切的目光盯着有些无措,牛婶子找了过来。
“田里正来了。”
秀晴闻言看了眼袁甫,起身正要说些什么,袁甫当先放下面碗,“我跟你一块去。”
秀晴点点头,让牛婶子带路。几人打着伞急步到见客的偏厅。田里正浑身湿透正在里头焦急地走来走去。
“田里正。”秀晴唤道,“出了什么事?”
“嗨!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屋顶被大雨冲垮了,先前在左邻右舍的家里挤一挤也能过得去。可如今家家户户那屋顶都有些漏水,原本住下的人这就有些遭不住了。这不只好来拜托你,不知道你这有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供他们栖个身?”
田家村没有修大杂院,农庄里本来就预备了几间屋子供农忙时的短工暂时住下,现下正空着。
“您怎么不早过来说,我这现成的空屋呢!”秀晴一着急道,“您赶紧回去,叫上那几家人。东西别收拾了,这恁大的雨路上都淋湿了,我这该有的都有。”
“好好好!”田里正得了秀晴的准信,一展眉头,“我这就去,这就去。”
“等等。”袁甫喊住了田里正。田里正这时才注意到这个陌生的男子,三十郎当岁,生得挺拔修长,说话时似有几分威严气度。
“要来的一共有几户人?问清楚了庄子里才好施手安排。另外,外头那些守备的雇工们调几个跟着里正一块去,家里头有老人小孩照管不过来的叫他们搭把手。”
田里正闻言也顾不得这男子的身份了,道,“一共十一户人家,许是会更多一些,我来之前有两家家里也快顶不住了。”
袁甫点点头,田里正见状不再耽搁忙忙地往回赶。秀晴和牛婶子议定让离得最近的那几个雇工去帮忙,牛进得了吩咐也不打伞,披了件蓑衣拿起斗笠往头上一扣便往外奔去。
十一户人家,几十口人,略一算几人便再也站不住。
农庄里那几间空屋大多都有简单的床铺桌椅,可不能叫人直接睡床板上。淋着雨搬过来少不了个头疼脑热的,热水也得备足。许是有几家饿着肚子来的,吃食最好也备上一些。
牛婶子直接开了备料的库房,里头除了柴薪、米面,还有许多用来保温发酵用的草苫,此时用来铺床倒也凑合。
农庄里没有买下人,雇工们白天来做工,晚上就住自个家里。除了秀晴和牛家婶侄常住以外,只请了四个护院此时两个忙碌了一天正歇着,令两个被秀晴打发去了外头跟着雇工一道巡视雨情。
袁甫见秀晴和牛婶子两个搬弄起柴堆来极是不便,干脆戴上斗笠将院中一处草棚下停着的板车推了过来,短短一段路下半身已经湿透,刚才的热水澡算是白洗了。
秀晴和牛婶子见了会过意来,将柴薪、草苫和两袋面一股脑搬到板车上盖上油布,也不打伞也不穿蓑衣,几人就戴着笠帽在几座空屋间来回奔走。
刚把草苫都铺上,厨房里的水还没来得及烧热,第一户人家就来了。夫妻两个背上的包袱压弯了二人的腰,男人拎着两个竹筐,女人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后面跟来的雇工背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牛婶子忙将人引到屋子里,那男子一解下包袱,便将剩下琐事都交给了妻子,自己跟着帮忙。牛婶子这才看清,男人原也是农庄里做事的。
还来不及言语两句,透过大开的院门几人看到外头冒雨而来的人家连成了一条线,艰难地背着各自的家当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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