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海子。
正是七月最热的天气,与以往这里是秦王一家避暑之地不同,今日的南海子异常热闹,饮鹿池旁,一排排的大纛和旗帜迎风招展,这一支大纛拥有不同的样式,旗帜上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纹路,多以猛兽修饰,这些旗帜和大纛代表着一个个的家族,在秦王近三十年的崛起之路上,一个个的家族加入进来,无论他们曾经是低贱的奴隶,还是以往的敌人,但是他们早已和秦王家族结下恩义,成为秦王统治的基石。
今日的南海子极为热闹,到处都是游玩的权贵勋臣,其中绝大部分都穿着蒙古特有的服饰,他们饮酒欢歌,射猎取乐,极为的畅快,而在饮鹿池旁则是树立起了一顶规模巨大的金帐,那高大大纛象征着彻辰夫人尊贵的身份,这便是彻辰夫人淑济为蒙古王公准备的家宴,当然,所有人都清楚,淑济夫人请他们来,可不是仅仅吃顿饭那么简单。
在所有的蒙古王公之中,最为尊贵的人莫过于塔什海,他如今还顶着太师的头衔,儿子乌鲁思则是西征大军的副帅,手握实权,同时还是蒙古大汗的亲舅舅,地位无比尊崇,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却依旧是策马如飞,而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俏立女孩儿,正值二八年华,但是穿着却甚是怪异,不似汉家女儿,更非蒙古别吉,那衣服剪裁合身,甚是端庄,与海军水师学堂的制服有几分相似,在场许多勋臣在京城久了,自然知道那是女学的校服。
塔什海策马到了池水边,一个蒙古头人上前,殷勤的牵住了塔什海手中的缰绳,立马就有十几个人围了过来,各个拍马逢迎,说的是天花乱坠。
“太师,怎么快到晌午了,彻辰夫人还不露面,也不见秦王驾临呀?”头人笑呵呵的问道,一看就是想要打听点内幕消息。
其余人也停止了拍马屁,纷纷停下来询问,塔什海说道:“若秦王在此,我等与彻辰夫人说话还那么便宜吗?彻辰夫人这是把咱们当娘家人,你若是不愿意,喝杯水酒去城中玩乐便是。”
那头人笑嘻嘻的打了自己一巴掌,说:“哪能呀,彻辰夫人的面子咱怎么能不给,只是咱听说,这次是鸿门宴,怕是......真的要废藩置县了,咱在草原上的那些部落草场,怕真是保不住了。”
“那对你们很重要吗?”塔什海从孙女手里接来茶水,随口问道。
一群头人台吉相互看看,都是不敢说话,在如今的大明,除了和硕特、准格尔、扎萨克图和阿布鼐掌控的部分察哈尔部落,他们就是硕果仅存的蒙古领主了,这些年来,虽然经贸的发展,漠南的开发,继而便是大量汉人迁入,颁布废奴令,他们那靠军功和恩赏得到的部落,越发与以往不同了,他们虽然仍旧是领主,但对部落的领民早就没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不再是土皇帝了,较真的说起来,除了名存实亡的征兵权,便是从部民上缴的税款中分得一部分,但那才有多少,塔什海一族拥有六个扎萨克,如今分得的款项一年也不过七八万两,还不如一个铁矿的分红呢。
“苍蝇再小也是肉嘛。”一个头人打着哈哈。
塔什海瞥了他一眼,说道:“眼皮子不要那么浅,你们知道,漠南废藩置县,是谁主理吗?”
一群台吉都是摇头不知,塔什海道:“是世子殿下!”
一众人立刻噤若寒蝉起来,这些人可不是傻子,知道这是秦王在为世子掌权铺垫道路,涉及到最高权力的继承问题,这便是天大的事儿,谁敢挡在前面,肯定会撕的粉碎。
“说白了,废藩置县这件大事,咱们挡不得,也挡不住,真正的阻力是大汗和固始汗他们,他们与秦王之间,还用我教你们怎么抉择吗?”塔什海笑问道。
众人的脑袋用力摇着,塔什海微微点头,又道:“咱们是跟着秦王打天下的,又是彻辰夫人的娘家人,秦王一家以前未曾亏待咱们,这次定然也是不会亏待的,你们也莫要握着蝇头小利不放,如今秦王和世子都是需要支持的时候,咱们作为自家人,就得做的漂亮,咱们不仅支持废藩置县,还得向朝廷主动提出来!”
一个台吉当即说道:“太师这话说的极是,我这次从辽东来,倒是得了一个消息,代善那个老东西,老的都下不来床了,听说这件事,已经联合了几个辽东的家伙,一起上书,主动要求废藩置县呢,想要博得个好名声,他算个什么狗东西,真要让他得逞了,岂不是离间咱们与秦王的关系嘛。”
“对对对,咱们都是秦王的亲近人,这种事儿怎么甘为人后,今日就得先跟彻辰夫人表表态,回去咱也一起上书,有太师和额吉尔老大人,咱们造的声势可不是代善那老狗能比拟的。”一群人纷纷出言支持。
这个时候,一群人从一旁的回廊里走了出来,为首正是一身雍容的彻辰夫人,她虽然已经四十有余,但是岁月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往日的威严渐渐消退,眉眼之间越发慈祥了,彻辰夫人一出现,一众台吉、头人都围了上去,跪地磕头,恭祝安康。
在废奴之后,已无主仆之分,这叩首之礼只用于祭祖之类的大礼仪,但众人习惯了,倒也不是惺惺作态,就连塔什海也走过去,笑呵呵的说道:“彻辰夫人,老奴给您磕一个?”
淑济也在兴头上,笑道:“来,磕一个,磕一个。”
几个人起哄,淑济却是拉住塔什海说:“您是我的舅舅,成何体统呀,起来吧,起来吧。”
刚把塔什海拉起来,淑济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的女孩儿,她眼睛眯起来,随即笑了:“哟,这是阿茹娜吧,这般大了,从你来京城上学呀,我就没有见过你。”
说着,已经把阿茹娜拉到了怀里,阿茹娜倒是规规矩矩的,颇为害羞,淑济从手上摘下了镯子,套在了阿茹娜的手上,笑呵呵的说:“真好看。”
塔什海见阿茹娜没有行礼,说:“这孩子,上了女校,连礼仪都忘了。”
淑济拉着阿茹娜,一边往金帐之中走,说道:“不打紧,不打紧,那些繁琐礼节,忘了也就忘了,当初阿茹娜来上学,你便横当竖挡不让,依着我呀,咱们女人不仅要上学,还要学的比他们男人好才是。”
见淑济毫不掩饰对阿茹娜的喜爱,塔什海也着实高兴,一群台吉跟在后面,淑济拉着阿茹娜走到座位上,就让阿茹娜站在自己身边,她细细看着,越看越是喜欢,对塔什海说道:“塔什海,我看等阿茹娜从学堂出来,就莫要回归化城了,前些日子,王妃与我商量着给小世子选妃,阿茹娜就是候选之一,今日见了,我甚是喜欢,就这么定下来吧,待阿茹娜过了十八岁,就让她过门,我跟王妃说,就让她做正室,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她,怎么样?”
塔什海听得这话,一时愣在那里,忽然跪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说:“彻辰夫人,您和秦王对我一家真的是恩重如山呀。”
众人纷纷道喜,几个亲近的忙拉起塔什海,对于这个结果,他们也是欢喜的紧,世子孙伯纶选妃的时候,虽然额吉尔的孙女也入选,但却是侧室,虽说小世子不能继承秦王权柄,但却是秦王嫡子,成为小世子的正室,足以说明秦王与蒙古的亲厚了。
“阿茹娜,去把你爷爷扶起来,我这里正事儿没说,他却哭上了,这如何是好。”淑济佯怒说道,待塔什海站起,淑济才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淑济朗声说道:“各位都不是外人,咱们蒙古人也都是爽直的性子,我便开门见山了,朝廷的意思呢,是废藩置县,让大明所有土地都归于王化,这事儿谁来操办呢,是世子东符,过几日他也就回来了,但是东符还年轻,经验不足,还需要你们这群当叔叔伯伯的帮衬着,所以我呢便斗胆把你们都请来了,看看咱怎么帮着东符把朝廷交给的差使办好。”
塔什海第一个站出来,说:“哪里敢劳烦彻辰夫人这般费心呀,朝廷的事儿,就是大家的事儿,世子爷亲自办的差,咱们这些人不支持,谁支持呢,等世子回来,定下章程,知会一声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出言附和,一个年迈的头人站出来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从朝廷来说,在座各位都是勋贵功臣,但是从根子上讲,咱们都是彻辰夫人的家生奴才呀,世世代代都是受了孛尔只斤氏的恩惠的,也是受了秦王殿下的恩惠的,秦王让世子做些什么,对咱们来说,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呀。”
“就是就是,这话说的在理。”
一群人附和声中,这事便是定下来了,淑济摆摆手,说:“我便知道,咱这群人最是亲厚不过,秦王也说,众位必定是支持的,但是呢,秦王也说了,这事儿办了,各位多多少少也得掉块肉,王爷心里过意不去,但是朝廷又有定制,藩主又不止咱们这些人,也得分个内外亲厚不是?所以,朝廷那边如何处置,便让世子去费心去,但是王爷和我却不能让各位吃亏。”
淑济一拍手,两个侍者走了进来,把一张张的文书分发到了众人手中,淑济说道:“秦王府和郝家等几个大豪商成立了个美洲开发公司,各位既然来了,就人人都有一股,想要再多填几股,那再去买,我给你们的股,那是白送的。”
“谢夫人恩赏!”
一众人纷纷跪地磕头,他们心里清楚,手里这张轻飘飘的纸,可是价值千金的,当初废奴令,为了得到他们的支持,也是给了南洋开发公司的股,两年下来,坐等吃红,着实赚了不少,有这好处在先,众人自然不会怀疑秦王一家的诚意。
淑济站起身,道:“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众位先吃酒吧,秦王还在军机处当值,再消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那时再由秦王当面致谢。”
“能得幸再见秦王,我等亦是欢欣雀跃。”
“是啊,是啊,今日见秦王,过两日再见世子,这次京城之行,着实没有白来呀。”
这个时候,孙伯纶刚刚从紫禁城出来,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摆场面的人,平日也只有一个卫兵中队,五十人护从,从紫禁城登上马车之后,一行便向南而去直奔南海子,队伍之中,卫兵多是骑马,却有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这也是因为劝进风波新加的,以策安全罢了。
马车里,孙伯纶坐在皮椅上,手指在车厢凉爽的纹路上滑动着,只有车厢内盛满冰块的铜盆发出滋滋的响声,他的面前摆了一份密报,密报摊开,孙伯纶显然已经看过了,却有些下定不了决心。
密报是由东厂呈递来的,所有的内容都事关定王朱慈炯,东厂已经有足够的证据显示朱慈炯密谋背叛,且参与报纸对秦王的诋毁,而最新的证据显示他已经和早就确定有不臣之心的阿布鼐串联在了一起。
如此林林总总,足以证明了朱慈炯的叛逆之心,但是孙伯纶无非行雷霆之事,毕竟定王是皇帝嫡子,若轻易诛杀,平白多了许多嫌疑,而东厂和亲信们的建议是秘密处决,当然,处决也应该在风波平息之后,但是该用什么理由呢,意外死亡?还是重病难愈?皇帝那里是瞒着还是摊牌呢?
想了许久,孙伯纶越想越头疼,他揉了揉眼睛,忽然感觉马车的速度在降低,外面传来护卫队长的声音:“王爷,几个西洋人喝了酒在路上耍酒疯,惹出了事端,看热闹的人堵住了路。”
孙伯纶心情不佳,随口说道:“快些处置了,你告诉巡检司的人,给那些西洋人灌些马尿,他们既然爱喝,就让他们喝饱!”
砰砰的枪声响起,很快局面控制住了,卫队得以继续前进,穿行过了大路,正沿着护城河边的柳树下行走,孙伯纶有些昏昏欲睡,双目低垂在那里,然而,骑马在车边的护卫队长却喊了起来,孙伯纶一下被惊醒了。
“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全队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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