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湘西地界,北来的朔风虽越千万里山水,却余威尤盛。嘶吼吼卷入湘西的崇山峻岭之中,顺着西北缺口,畅通无阻地灌进深处的葬风谷。
谷中空旷寂静,天地浑白,茫茫一片。唯见镜湖一块,湖心亭与湖边屋两粒,湖中舟一芥,舟中人一点。此外,再难见辨他物,有生机的,尽皆掩于大雪之下。
此番之景,倒真有张岱笔下“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之韵味。
湖未结冰,风掠过,那小舟顺着水波微微摆动。一个鬓须斑白的老者无声无息地端坐在舟中,他身披蓑衣,头戴箬笠,一根细长的鱼竿自其手中伸出,指向湖面。
老者微微低垂着头,枯槁般的脸隐匿于阴影之下,不起生机。若不是还在起伏的胸膛证明着,否则只怕会将之视为一具尸体。
看来是坐钓许久,老者的斗笠蓑衣上都罩着一层雪。鱼篓中竟不见一条鱼,但老者倒是不急,依旧兀自地坐着。
忽然,葬风谷西北缺口处闪进数道身影。一青年男子奔在最前头,但见其身着粗布大衣,浓眉大眼,满面尘垢,一副粗犷模样,颇似个庄稼汉子。他右手提剑,左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夹于腋下。而在其身后,四名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正驰步紧追,前后相距不过数丈而已。
他们追逐着,铺雪的地面上徒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显然几人尽已是殚精力竭,内息紊乱,这才导致身法的错杂不堪。
青年男子围湖又奔了数十丈,来到竹屋前,终是力尽。见其停足,身后那四人也是相继停下。
青年男子将那孩子放下,有些气喘,面色也甚为苍白。他抬起沾染不少血迹的手,拭去额尖处的汗滴,轻轻低语一句:“闻儿,躲远些。”
见父亲遭人追杀,男孩竟出奇的并未露出丝毫惊惧,好似早已习惯。只是瞪着澄澈的双目,略带一丝凶狠地看向那四人。这种神态出现在一个孩童身上显然有些匪夷所思。听了父亲的话,他点了点头,小跑到湖边,远远看着对峙的五人。
五人都未直接出手,只是静静地观望对方。这倒不是临阵御敌所说的“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之意,而是历经长途奔驰,众人都已气虚力衰,现下只得先调息状态。
谷中动静不小,舟上老者却置若未闻,只顾自行垂钓,连头也未曾抬起分毫。
风又剧了些,黑衣人中一个面横刀疤的男子微微迈出一步,开口道:“江南峙!莫要再负隅顽抗!还是老实跟我们回去,你若再是挣扎,只怕非但保不住自己的性命,连这孩子也得陪你埋骨于此!”
“哼!跟你们回去?那还有活命的可能吗?”江南峙冷笑道。
“那得看你的表现了!”刀疤脸敲击着腰间的刀鞘,说道,“虽然你如今已闯下大祸,又将帮主彻底得罪。但我们帮主终归仁慈。最多不过废你双腿,再拘禁十年罢了。”
“呵呵!梁老帮主倒是大方得紧啊!”江南峙微转剑柄,讥讽道。
“你莫要不识好歹。你杀了众帮派的掌门长老,现下众派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断,你认为自己还能有活路?梁帮主若不是看在你为西凉盟派除去这数枚眼中钉,你那条命,帮主倒不介意收了。”刀疤脸说道。
“清者自清,人不是我杀的,你们不信,我却也没有办法。”江南峙皱眉道。
“好一个清者自清!小姐已经因为你死在了众派的兵刃下,你竟还有脸说这般言语。”刀疤脸面露恨意。
江南峙突的想起只身一人挡住各大帮派围剿的梁素玥,不由惨然一笑,沉默无语。
“莫再多言了!你究竟和不和我们走?”刀疤脸神色不耐道。
江南峙定了定神,一抖手中的宝剑,寒气凛然,芒光点点,开口道:“来吧!要人没有,要命一条!”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等心狠手辣了!”
话毕,四人操刀而上,把江南峙呈四方围合,变作囚笼之势。刀疤脸一招切金断玉登时砍上,直劈江南峙的面门。
江南峙面色一凝,持剑横挡,他右臂颤了颤,终归挡下一招。可身后之人又是倒劈一记狂风摧枝,直朝背心而来。
江南峙感受着刀风,猛然一个缩身,向右侧偏过,可刀势迅猛,依旧掉下一小块衣布。他回头迅速还以一击,正是白虹贯日,剑气冲虐,刺向那人双目,那人却也不躲。江南峙只觉双肋一紧,急忙调转剑刃改一式双柳抚春格挡下两侧而来的利刃。可背后又是刀风阵阵,不得已江南峙只得使将出万象腿法,回踢上刀面。
江南峙连连倒退,这才免了受伤。四人不给其喘息的机会,又使上楼兰刀法向他砍来,江南峙只得勉力相抗。
“铛!铛!铛!”兵刃相接之音此起彼伏,尖锐之声在这幽谷中显得如此的不和谐。受内力之因,连湖水也微微泛起波澜。不多时几人已斗了上百招。
刀疤脸见江南峙竟招架如此之久,不由赞叹道:“不愧是江南大侠,即便是在众派合围之下身受重伤,却也还如此强横。佩服!佩服!”
江南峙神色忽地微变,一抹腥甜从腹腔直冲舌尖,他隐晦地含下这口淤血。可即便这样,刀疤脸一干人也是有所察觉。
“哼!”刀疤脸冷哼一声,登时四人攻势又凌厉了几分。
几十招下来,内力衰竭,隐约间又牵动了伤势,江南峙已有些吃不消了。又拆下几招,便是险象环生。
突的,眼见刀光凛寒,直割面门,江南峙身子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入洋蛟龙般游行在四人的刀锋下,步法精妙,迅捷无比。刀疤脸等人一时竟难触其衣角。
“好俊的功夫啊!这便是江南大侠的压箱底吗?果真不凡!”刀疤脸又一赞,旋即却淡笑一声,“只是这路功夫,需你不少的内力吧!我看你也撑不了多久了!”
果真这般,没几招下来,江南峙步子已急剧变缓,很难再招架四人招数。 江南峙见大势将去,不由心一横。他自进谷那一刻便注意到了坐钓的老者。当下陷入绝境,发狠地放声高呼:
“先生!在下被追杀了几日,望先生能救我一命。”
虽是逆风传言,可身音依旧直抵湖心舟中。但见风雪中扁舟一荡,老者仍如活死人一般静默。
刀疤脸嗤笑一声:“你倒是病急乱投医。别再妄想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渔夫来了,也不过是平添一条人命,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江南峙并未理会,又是几次呼唤无果,他忽地高声吟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冥顽不灵!”刀疤脸冷言道。
当下几人攻势愈发凌厉,眼看江南峙已无法抵挡。
忽然间,老者右手一扯,一道无饵鱼钩腾出湖面。他微微地抬了抬头,露出那苍老的面颊,双目消沉无光。淡淡地瞥了一眼岸上几人,他提起鱼篓,右脚一蹬,竟是点在水面之上,脚底隐约间仿佛有气旋吹拂。但见水面上泛起道道波痕,老者步法轻盈,脚尖微触寒湖,有如鸿毛浮水。
正是一步一点縠纹生,老者速度缓慢却不显沉重。
他的动作自是引起了几人的注意,一时都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打斗,心下凛然:“此人轻功好生了得!”
百丈之距,老者走了许久才至岸边。他腾跃上岸,湖面波纹却依旧未断。老者一甩鱼竿,将之架在肩上。渔线极长,扬甩间恰打于其中一人刀上,叮当一声只见那人手掌一震,竟握不住刀柄,刀硬生生飞了出去,插入雪中。
老者却低着头,事不关己,绕开几人走向竹屋。所过之处,雪地上不留足迹。江南峙等人又是暗下称奇。
老者将鱼竿与鱼篓在屋中放置好,又缓步而出。冷冷地看着刀疤脸开口道,声音沙哑低沉: “你们吓走了我的鱼。”
刀疤脸面色微变,沉声道:“老头,莫要找事!分明是你鱼钩未挂饵料,又何来我惊鱼之由?”
“我说你们吓走了我的鱼。”老者仿佛未听其言,依旧自顾说着。
刀疤脸眉头紧锁,思索着当下的形势以及老者武功的深浅。进而又是开口道:“老头,你若再不离去,休怪我等刀下无情!”
“你们,吓走了我的鱼!”老者仍是这般。
刀疤脸终是不耐,看向方才掉刀之人,使了个眼色劲。那人会意,悄然拾起刀,轻步来到老者身后。
江南峙猛地大喊:“先生!小心!” 可声快,刀却更快,那人直砍向老者头顶,这若一刀下去,只怕再硬的头也得开瓢。
眼看刀离老者头顶不过数寸距离,老者遽地身子一晃,竟险之又险地将刀刃避去。那人见一刀不中,又横劈一刀,老者身影一闪,脚步变幻,莫测难定。衣袂飘飘,轻盈中如翩跹舞姿一般,脚底气旋盘绕,引得白雪四散。那人不断挥动刀刃,却连其衣角也沾不到。老者速度实在太快,当真似惊鸿游龙一般。
刀疤脸越看越是惊骇,这番情景,便有如猫猎老鼠,戏而不食,老鼠始终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越看也是越不对劲,这身法似乎颇为眼熟。直到老者突地步子变幻,竟一口气直接踏出六十四卦象图,卦象衍生,正是出于《周易》。 刀疤脸神色大变,一脸惊惧,颤声道:“青……萍凌尘!”
老者右手一探,两指点在那人持刀之手,正是肘部的曲池穴。手一麻,刀从那人右手掉落。老者轻飘飘伸出手,恰好将之接住。紧接着老者脚步一旋,身形一闪,蓦地消失在那人面前。他微微一愣,却忽然身子巨颤,痛苦之色溢于面容。他僵硬地低下头,却见一把刀刃透胸而出,正是自己被夺的刀。
鲜血自刀尖滴落,那人张了张嘴,无声无息地向前倒去。老者瘦削的身影这才在其身后显露出来。
刀疤脸当下骇然,自知单打独斗远不是老者的对手,便厉声道:“一起上,砍了他!”
三人俱是砍出楼兰刀法二十八式,刀势凌厉迅猛。如今生死关头,三人背水一战,倒也激发出不少潜力,刀法环环相扣,挥舞得虎虎生风,威力远比简单的三者相加来得刚猛。 老者身体一转,气旋又盘,脚尖触雪,再次踏出青萍凌尘。一记拳头打向右侧一人,那人不能避开生生吃了记拳头。拳风不断,登时竟将这楼兰刀法打乱,打得三人毫无招架之力。 老者始终未言一语,只顾施展拳法。拳出如鬼魅,踪迹绝匿。仿佛拳影自四面八方袭来,根本无法判断方位。
刀疤脸也辨别出了这套拳法,面色扭曲,脸上的刀疤霎时如同蜈蚣蠕动般一张一缩,失声道:“七十二路绝踪拳!你……你……你是霍……”
话音未落,老者浑浊的目光陡然一凝,爆发出一道精芒,一式“神鬼莫测”毫不留情地打在三人腹部丹田处。 三人哇地一声吐出数口鲜血,伏在地上呻吟。
刀疤脸咳了咳,面若死灰,说道:“阁……阁下!先前多有冒犯,还……还望恕罪!”
老者淡淡地开口道:“知我身份者,死!”身音低沉,寒彻骨髓。
在三人惊惧绝望的目光下,老者面无表情地拾刀一挥,鲜血霎时溅红了白雪。 江南峙见四人已死,当下抱拳欲谢:“多谢……”
话未说完,老者却并未理会于他,转身走入竹屋。再出来时,老者手中捏着一个白色小瓷瓶。他来到四人尸体前,微微从瓶中倾倒出少许褐色粉末于尸体上。 然后,江南峙便惊奇地发现,四具尸体竟以肉眼能辨的速度被迅速腐蚀,很快便与土地化为一体。江南峙心下凛然,暗道:“湘西化尸粉!”
老者将小瓶收入怀中,回身打量起江南峙。江南峙见状又开口道:“多谢霍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者虚眯双眼,淡淡说道:“怎么?你当真不怕死?”
江南峙笑道:“我江南峙贱命一条,先生若要杀我,又何必救我?”
老者并未回复江南峙的笑问,而是冷哼一声:“江南峙?你应该不叫这个名字吧!”
江南峙面色一滞,顿时在心中轰轰然炸响起一片惊雷,搅得翻天覆地。 老者瞥了眼愕然的江南峙,说道: “又或许应该说,你本不姓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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