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威拧动开关,淋浴喷头不再洒出水来,他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脖子,那里还在隐隐灼痛。
“明威,你还没洗好吗?”老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洗好了就赶紧下来看店,别拖拖拉拉的。”
算了……
晚些再看看……
夏明威穿上衣裤,披了件黑色的外套,用毛巾擦干头发,拿起那本《北欧神话》,很快就下楼去了。
“那我出门了,有什么事打我电话。”老板说完,匆匆地走出了咖啡馆。
夏明威见老板离开,便在柜台后方的木椅坐下,才刚刚翻开手头那本书,客人来了。
“叮铃……”
咖啡馆入口的木门系着的铃铛晃荡了起来,一个身穿棕色风衣,戴着黑手套的青年推开那扇木门,缓步走了进来,扭头环顾一圈。
“你好,欢迎光临。”夏明威开口说。
“你好,夏明威。”风衣青年直接在柜台前坐了下来。
看起来是欧洲人,但他的中文说得还挺流利……
等等,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夏明威合上书本,从书中抬眸,后知后觉地看向前方,仔细地打量了这位客人。
黑发蓝眸,五官立体,却又不失一分柔和感,客人的肩膀也很宽,胳膊还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无论从站姿、走姿,亦或者是坐姿来看,这都像是一个经过高等教育的人,非常的板正优雅,又丝毫不显得做作臃肿。
“我应该……”夏明威盯着他,缓缓地问:“不认识你?”
“这样说吧。”风衣青年微笑,“我是送给你手里那本书的人。”
夏明威略微一愣,回想起书上那幅插画,精神顿时抖擞了起来。
他从筐子里拿出一个空杯子,倒入加冰的凉水,推向了青年,口吻依旧平静地问:
“看起来,你并不像老板说的那样……是我的朋友。”
“当然,我们之前还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了。”青年接过杯子,“我叫安伦斯,十八岁,正在欧利贝尔大学进修。”
“为什么你自称我的朋友,把这本书留给了我?”夏明威进一步试探。
“因为我认为上面有你想了解的东西,不是么?”安伦斯抿了口冰水。
“关于八年前的那件事,你知道什么?”
“全部。”
“开门见山好了,你想要我做什么,才能告诉我……”夏明威顿了顿,沉下声音说:
“发生在我昔日生活的村镇,那场灾难的真相。”
“在这之前,我需要你先了解一些概念,这样才能方便我进行必要的解释。”
“请便。”
“稍等,容我打开一下这台笔记本。”
安伦斯这样说着,已经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立了起来,按下开关键,屏幕亮起,那是一个音频播放器类型的软件。
播放器的目录,两个视频正躺在里面。
夏明威表面冷静,但双手却是不止地轻轻颤抖着。
那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不觉都已经八年了……
从他九岁到现在,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用振聋发聩的声音,不断地说服着他那只是一场天灾,真的就只是一场天灾带走了村镇的所有人。
甚至,没有任何人愿意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没有任何人信任过他,每一个人在听完他的叙述后,都只是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再往他身上贴上“精神失常”、“精神受创”等等标签,嘴上喃喃地说着:
“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小孩啊……”
漫长时间过去了。
潜移默化之下,好似就连夏明威自己都快这样相信……童时印在脑海中的那一幕,真的就只是他精神受创后的幻想。
近来的日子,就连唯一亲近的老板都告诉他要清醒些,好好地面对生活。
可到了今天,到了此时此刻,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推翻这一切的人。
夏明威如释重负,却又战战兢兢。
他就好像得到了来自世界的一张赎罪卷,面对突如其来的光明,终于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疯子,他那时所见是真实的。
可这一寸光明又或许会将他逼入绝境,因为如果说服自己,他还可以一直生活在平常的世界,可如果选错了路,那他就不得不去面对那头怪物。那头从天而降,将他的亲人全部弑杀的怪物。那头挥舞着炎剑,随手就可以斩裂开山峦和大地的宏伟巨物。
夏明威走到了店外,将门口的牌子从“Open”翻成了“Close”,再走回店内,扭头一看,安伦斯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挪动、点击。
半晌后,他缓缓地开口说:“好了,我希望你先看完这两个视频,之后再做定论。”
夏明威来到安伦斯身旁,双眸凝视着视频画面,屏幕上呈现出来了一座港口的景象。
安伦斯声音悠长,好似一个诗人那样地念道:
“这里是丹麦的阿灵厄港,在去年的十月份,一场海啸葬送了这座港口,那时渔夫们刚刚出海归来,天空正下着暴雨……”
夏明威打断了他:“我自己会看。”
安伦斯耸了耸肩:“你可真没幽默感。”
画面上的阿灵厄港,正如安伦斯所说,死寂灰沉一片,凛冽的雨幕垂落而下,暴戾地轰打着海面,溅荡起滚滚的潮浪,几只船影在天空与大海的灰色交界处起起伏伏。
远处,一座黝黑的灯塔在死沉的世界中绽放着寒冷的火光。
墨色的龙卷风从大海彼端呼啸着肆掠而来,潮浪涛涛不绝地拍打着港口,就好像万千头脱笼而出的魔鬼,嘶吼着奔赴向那座高高的死门。
潮浪猛烈地冲击着船舷,渔船在海上激烈动荡,甚至不少船只还未靠近码头,渔夫们就已经争先恐后地抛出缆绳,试图借此来攀上码头的地面。
但他们失败了。
风雨太大,卷走了船帆,渔夫们和船只一同被龙卷风送上了天空。
“我好像想起来了,一年前的新闻。”夏明威忽然挑眉,“丹麦一座港口被海啸摧毁了,但新闻上根本没有提到当时出现过龙卷风……”
“对的,因为这是机密事项。”安伦斯微笑,“我就不说了,你慢慢看吧。”
机密事项……
就像,在当时我的镇子里发生的事情那样?
夏明威的神色更加专注,如果事情真如他所猜测,那么,一年前丹麦的这场海啸,或许就不是一场单纯的海啸了……
不久之后,阿灵厄港的天空突然浮现出一道巨大的黑影,这个巨大的影子渐渐地穿过了大气层,穿过了跳荡着丝缕雷光的阴云。
“这是什么?”夏明威皱起眉头。
“看就知道了。”安伦斯喝了一口冰水。
烈日的光辉一刻得以穿破云雾,洒入灰暗的世界,那道巨影无可遁形,反而在阳光下铺展开了遮天蔽日的双翼。
它那狰狞臃肿的身形,也蓦地映入了夏明威的眼帘。
夏明威嘶哑地吐出一个字:
“龙?”
“没错,龙。”安伦斯肯定道。
视频还在继续,以这条深蓝巨龙的躯体为中心,恐怖的高温蒸汽不断涌出,暴雨推动着蒸汽席卷向了四面八方。
在这阵炽热蒸汽的包裹之下,城市的无数机关开始了演奏——高速转动的旋转木马、刺耳至极的避难广播、水流四荡的暗沉喷泉。
它们就好像在上演着一场癫狂的交响乐,唯恐世间不乱。
而港口一角,矗立在钢铁焊接而成的柱子上方的铜像,它朝着高处的龙伸出了手指,以笔挺的姿势指挥着这场盛大的演奏。
整座阿灵厄港正在崩塌,以蓝龙的躯体为中心,数以千万的狂暴蒸汽接连不断涌出,双翼振出的气流推动蒸汽向四面八方肆虐开来。
最终,它落地了……
砰——
电脑的屏幕刚好黑了下来,仅仅还能听见那震撼的余响。
无论是雷声、雨声,还是雨水被龙的高温蒸发的“滋啦”声响,亦或者是蓝龙在雨幕中悠长的嘶吼,都抹不去停滞的思绪带来的一刻空白和缄默。
一条龙?这就是阿灵厄港瘫痪的真相?夏明威的双眸流转着光,黝黑的屏幕倒映出了他稍显凛然的神情。
安伦斯翘起了二郎腿,饶有兴致地问他:“感想如何?”
夏明威扶了扶发胀的额头。
他是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好似卡在了唇齿之间,最后只是轻叹一声,从喉中吐出一个粗暴的问题: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它来自希腊神话,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安伦斯喝了口冰水,平静地说:
“我们一般称之为,海神波塞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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