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财政所的所长今天亲自来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几年前新建望天畈水闸时,财政给村里的一笔五千元贷款。村里一点钱也没有,连招待客人的钱都没有,本来就恼火的财政所长在方支书家里吃了一餐家常饭后,走时更恼火,竟当着方支书的面,自己跑到村部旁边的餐馆里,买了酒菜独自补给一番。方支书只好呆在外面耐心地等所长出来后,再和他道别。然后他独自来到水闸上,正赶上村民文小素在那里撬水闸上的石头,将水闸撬了一个大窟窿。文小素还说话气他,说集体都没了哪来集体财产。
方支书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很暗了。他的脸上积满厚厚的乌云。媳妇正在做饭。实则是在熬粥。方支书有胃病,很严重,一日三餐只能吃稀,害得他的两个儿子盼吃干饭就像盼娶媳妇一样。媳妇见丈夫两肩扛着乌云进屋来,忙低头用火钳夹了一大把柴草往灶门里塞,装着没注意他回来了。方支书眼一扫就明白媳妇是怕惹他生气发火,但他还是发起火来,说:“这是灶,不是化尸炉,柴禾要节约点烧,现在不是过去,没人把你当支书娘子供起来,给你送柴送菜的。三把两把地将这点柴烧光了,往后打算吃生的?”这时,母亲从里屋走出来,病怏怏地唤了一声:“建国儿,媳妇多烧一把柴少烧一把草,与你这个大男人相甚干?你在外面受了气是啵?那也不该往家里人身上出呀!你成天忙工作,家里哪宗事不是靠你媳妇撑着,你得多谢她才是!”方支书想了想,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公私不分。”母亲又说:“你看你,男人就该像个男人,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不用说出来,说出来会损自己的威信的,你说是不是,媳妇儿?”“是的,妈。”媳妇低声应了一句。方支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吃饭时,一家五口闷闷地低头将各自碗里的粥喝得哗啦一片响,桌子中间只有一碗腌辣椒。方支书的筷子没处伸,终于说了句:“怎么不弄点青菜?”媳妇待了一会才回答:“菜园里的菜都干死了,干了两个多月,我顾了田里就顾不了地里,想保饭碗就丢了菜碗。”说着说着,媳妇眼里就滚出一阵泪珠来。方支书放下碗筷,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今天有家庭作业么?”两个儿子齐声回答说:“有。”他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挑着一担水桶出了门。
菜园在山根上。这时月亮还在山背后歇着,星星出来了很多,却没有多大作用。他看不清媳妇在菜园种了些什么,但感觉到茄子、辣椒和四季豆的叶子都枯得像烤好了的烟叶,一捻就是一堆粉末。地干透了,他一连挑了十几担水浇上去,地里仍像水浇到火堆里一样发着吱吱的拼命吮吸声。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在山头上叫起来,要村里的支委都去村部开会。
这个会是下午他生气时布置下的。
方支书又挑了一担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当第二个人进会场时,他想,其实自己可以再挑两担水再来,还不会比谁晚到。第三个到会场的是村会计。会计兼着广播员,但刚才的通知是会计的老婆喊的。会计老婆是外乡人,说话声音很亲切,所以一向反对说话洋腔洋调、只认准乡音好听的村里人,破例接受了这个声音。会计前两年在外跑单帮,自拐回这个川妹子便不再出门了。当时支委们开会定谁当会计,方支书拍板定下来后,叹了一口气,说假如另外那些在外跑单帮的人,有一个洗手不干,愿意长呆在家里,这会计的事就轮不到他干。会计进屋后,忙给方支书递了一支烟,又从随手带来的两只开水瓶中的一只里给方支书倒了一杯茶,并趁势附在方支书的耳边说:“这瓶水是刚烧的,开一些。”方支书极威严地望了会计一眼。会计赶忙一笑,转身给旁边一位倒茶,用的却是另一只开水瓶,水瓶壳是篾片编的,先前一只是绿塑料壳上面用红油漆写着一个囍字。
大家喝着茶,听方支书说今年天气有点反常,旱得这么早,恐怕不久要发大水的。大家听了直点头,会计还附和说:“七八年没发大水了。是该发一回大水了。”方支书对这话很不满意,将手中的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正要发作,妇联主任小林进来了。她生孩子不久长得有点胖。小林冲着方支书笑了笑说:“我迟到了。”生气了的方支书也笑笑说:“不迟不迟,你又当了一回朱建华,得个第三名呢!”
会计给小林端了一杯茶,是从绿塑料壳水瓶里倒的。十几年前,小林就是风云人物了,那时候年纪轻轻的小林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从小镇上嫁到这个穷村子。一时间全村人刮目相看。小林人长得好,做事又有魄力,支部大会投票时,她得二十票,只有几个女党员没投她的票,这是大家私下猜测的,不然她的票数会超过方支书的。小林给了会计一些笑,但大半个脸是朝着方支书。会计很满足,高兴地说:“听说朱建华退休不跳高了!”方支书又变了脸说:“朱建华是你爹还是你老子,就退休了?那叫退役!”会计吓了一跳,端着水瓶的手都有些颤抖。方支书这时想起一件事,问:“你的帐都做好了么?”会计更加惶惶地说:“还差三元七角钱对不上,其它都没问题了。”方支书说:“你是不是买了一包蝴蝶泉抽了?”会计忙说:“那样会出现赤字,可我这是多出些钱来。”方支书说:“这就怪了,那你早点回家去查查吧!”会计说:“不怕不怕,等散会了我再加夜班。”小林心直口快地说:“一百几十斤一个的男人,熬几个夜怕什么,方支书当年修水闸时,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
于是,方支书就不再盯着会计,自己戴着手表不去看,却问小林:“几点了,怎么人还没过半数?”小林说:“九点四十了。来时我顺路邀了一下,胡支委、李支委和高支委都出门做生意去了,没法参加这次会。剩下村长。村长一定会来的。咱们边开边等吧,村长一来就可以过半数了。”方支书想了想说:“那就边开边等吧!”说着就去推正在打瞌睡的人。“开会了,二叔!”二叔睁开眼,说:“三个人怎么开,最少也得四个人才能过半数呀!”方支书说:“村长马上就会来的。”二叔说:“他来个魂哟!”方支书一惊:“怎么回事?”二叔说:“我家老四天黑前见他猫在一辆贩茶叶的汽车里,往城里开去了。”
方支书听了,肚子里的火顿时可以煮熟一只牛头。过去他在会上三令五申地强调,村里的主要干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村长还是带头违犯了纪律。他不能象对待会计那样对村长随心所欲,这会儿再大的火得在心里窝着,村长姓文,和他一起代表着这个村的两大姓,所以搞不好会搞出宗族问题来。他忍了又忍,同时望了几次小林。
后来,他听见小林说:“有事不能作决定,议一议不要紧的。”他点点头,以示赞许。
方支书说:“这样一件事。望天湖水闸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从那里路过时,见到有人在水闸上撬石头。拢去一看,是文小素。我问他弄石头干什么,他说是给自己的田修个放水缺。我说你怎么可以在水闸上撬石头呢,他说大家都撬他为什么就不能撬呢。我说你这是挖集体的墙脚。他说集体这个墙早就没了,空留这个墙脚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块石头,我记得就是当年修水闸时,将二叔的腿砸断了的那块。”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没有搭腔。方支书继续说:“一连几多年风调雨顺,我们大家都将水闸忘了。听了文小素的话,我绕着留心看了一圈,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破坏成这个样子了,大水一来非垮不可。得赶紧想办法修一修。”
四个人占一间大屋子本来就很空寂,方支书的话一停,五月的风便喧哗起来,闹得窗户上过冬的纸也发了癫狂,噼噼啪啪的音响像是抽打谁的瘦脸,生脆得很。这时,外面山头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一阵嚓嚓的电流声。以为又要播紧急通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喇叭只响了一阵就没动静了。方支书想起要播什么通知一定要先和自己说说,于是他就将一双怀疑的目光盯着会计。会计心慌地嘟哝:“这个臭婆娘,手痒也别去玩广播呀!”其实会计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他们两口子约定的暗号,喇叭响声从一下到五下,都有具体的规定和内容。现在只响一阵,会计知道家里来了重要客人。
见没人说话,方支书就点小林的名,要小林说一说。小林朝二叔那里推辞一下,回头还是自己开口说:“修水闸关键是要有钱。五千块大概差不多吧。从哪里弄这一大笔资金呢?我看得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块就行。”二叔一听,抢着说:“每人四五块,一家就六七十块。谁负担得了?这样大的事得依靠集体和国家。”会计听了插嘴说:“都快半年了,帐上一个钱也没有,来客抽烟全都是赊的,这么大的水闸可赊不来。”二叔见会计顶自己,很不高兴,说:“这是支委会,你连党员都不是,插什么嘴!”方支书的内心打算被小林先说出来,自己再借题发挥,就体现出他的民主作风而不是家长制一言堂。会计的话,开始听并不觉得难听,二叔一生气他也忽地生起气来,会计当别人面抖露村里的穷家底,这不是在丢这个一把手的脸么。他将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放。那杯子竟没放稳,哗啦一声歪了,一杯茶水全泻在小林搁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小林哎哟叫了一声。方支书连忙问道:“要紧么?不要紧吧?”小林咬着牙只摇头不说话。会计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那只手上的茶水,又从帐柜顶上拿出一只很脏的煤油灯,拧开灯头,倒了些煤油在那只手上,并说:“好了,保证没事,不会起泡的。”方支书怔怔地看着会计做完这些,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头,又说:“其实搽肥皂比搽煤油好。”小林说:“都一个样。”说时,手背已变得通红了。
方支书很快镇静下来,说:“明天派人将村长找回来,后天晚上开党员大会,动员集资修水闸。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二叔说:“你可不能将这说成是支委的意见。”方支书听到这话像是呛了一口水,嗓子眼痒得很,却说不出话来。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几口人,每次集资总是他带头反对。方支书盼着小林帮他说一句,小林疼痛钻心,思绪全是乱的,只知道在背后催促着让快些走。
方支书在小林带着一股幽香的身影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拐进一条叉道。水桶还搁在菜地里,他计划给菜地浇上二十担水,开会前已浇十二担,还有八担必须补上。他是先听见水响,后认清媳妇的,也许是水一响他就感觉到是媳妇在替他给菜地浇水了,反正水一响,他就明显加快了脚步。
黑暗中,方支书去接那条扁担时,无意中碰上媳妇的手,糙得像山梁上的麻骨石,又像一只破布鞋底,乍碰上时还当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后,扁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紧紧抓住媳妇的手,使劲摸抚着。媳妇脸上出现两块晶莹。方支书以为媳妇动感情了,轻轻地却又是深深地说了句:“我不是个好男人,让你吃苦了!”说着自己也心酸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抚摸,弄开了媳妇手上的裂口,女人一点体会不到男人的温情,拼命将疼痛的唉哟声全部掺进泪水里。
方支书将水挑回来,媳妇就一瓢瓢地洒成扇形,往菜叶上浇去,那水光很好看,一闪一闪的,像灯光下新媳妇微启微闭的白牙,那水声也很好听,扑扑扑地,像隔窗偷听到的新媳妇铺床时拍拍枕被的声音。再挑起一担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时,心里想起一句黄梅戏“……你挑水来我浇园”,忍不住哼出声来。七个字唱了四个,脚背上一阵刺痛,低下头正好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几下。方支书很紧张,一扔水桶,高声叫道:“哎哟喂,蛇咬人了——”
菜地里的媳妇听到喊声,慌慌张张跑过来,见方支书坐在田埂上,抱着自己的脚,拼命地往外挤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丈夫的脚,放到嘴里死死地吮吸。方支书又想起了小林:小林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又想,不过小林是个当领导的苗子,不愿做一件事时,并不让人觉得生气。人也正派,跟村长不是一回事。媳妇又解下裤腰上的布带,将他的腿扎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里走去。
在路上,方支书对着媳妇的背说:“跟了我这多年,你后悔么?”等了半天,他仍没听到回答。
媳妇脚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将远近垸里的一盏灯震熄。方方扁扁、红红绿绿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后,只剩下会计家的窗户还挂在亮闪闪的电灯上。方支书真想去看看,会计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赌钱。可是脚仍在痛。
会计并没有打牌赌钱,他家里来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税务,村里人背后都喊他老狼。会计和郎税务是老交情,还在他做生意时,郎税务就从不收他的税。会计没有直接向税务所作过一分钱的贡献,但是郎税务年年总要给会计送一张缴税先进个人的奖状。外人以为会计想入党想当干部进村委会,真的及时缴齐了各种税,实际上,会计是靠出卖邻居们的经济情报而当上先进的。他经常将哪家卖了些什么,贩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生意,赚了多少,蚀了多少等情况偷偷告诉郎税务,郎税务上门时便有的放矢,将人家的来龙去脉说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赖也赖不了,唯有背后骂几声老狼解解气。郎税务在所里介绍经验时,从不吐露会计的事,只说要注意收集经济情报。所以,这个秘密从没有人察觉。
会计进家门后见来客是郎税务,先是一怔,随后又暗暗高兴,不等郎税务询问,就将村长今天偷运了一车茶叶到外面去卖的事说了出来,以前村长也做过别的生意,会计知道却一次也没有告诉郎税务,这一次不一样,他心里对村长窝着一大包气。二十多天前,村长引了几个人到村部,说是县委政研室下来搞调查的,要会计去准备一桌饭菜。会计知道这些人全是村长的高中同学,在几家工厂当工人,其中一个的确抽到政研室帮了几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厂里去了。会计不好当面戳穿,只好到餐馆里约了一钵子鱼头豆腐汤和半斤花生米。吃饭时村长脸色还好,对他们说:“乡里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忆苦饭吧!”那些人走后村长就变了脸,骂道:“你这个杂种,敢丢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职!”会计忍让地说:“帐上早没钱了。”村长又骂:“有钱还要你干甚,我自己不知道怎么用?”后来,会计在方支书面前委屈地说:“当干部的不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利益,还冲着部下发什么横!”说着就要交出财务印章。方支书挽留几句,他就改变了念头,依然将印章带回家里。
郎税务听会计一说,非常高兴,说:“有这一笔,我一个月的税收任务就完成了。”说着就掏了二十块钱,说是就锅下面,今晚这餐饭就算他请会计了。
酒酣耳热之际,会计说:“你千万莫以为我这样做是搞经。”搞经是土话,就是捣鬼。“我揭发他,是想让他得到一个教训,好重新做人,当个好干部。”郎税务说:“是搞经又怕什么,你这是为社会主义而搞经。这种搞经法,要大搞特搞才对。话说回来,你们村长如果像支书一样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书强多了。你说说,这地方谁有他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军车来帮他运茶叶。下午我们在镇上设卡时,刮风似地闯过一部军车,我们心里都怀疑,可是不敢上去拦——妈的,这一回非要将这家伙罚个日落西山。”说着又从皮夹子里撕下一叠税票,白送给会计,让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收到了算作奖金全归会计拿去。会计说:“文小素家还是你亲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给我吧!”郎税务说:“由你挑吧,都行。我知道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对付,我不怕,我就喜欢和这种角色斗,才过瘾。像方山泉那种人,这钱收得再多再及时,连一点胜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来。”会计不回话,又给对方斟了一大杯酒,又瞅空偷偷给自己倒了一酒杯开水,然后叫着干了。郎税务说:“你的酒怎么冒气?”会计说:“乡下深夜电压高,电灯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说着一声碰响,两只酒杯就干了。
到撤酒席时,郎税务已经是醉醺醺的一个人了,却摇摇晃晃地要会计领他上方支书家去。会计说:“都半夜了呢!”郎税务说:“才吃晚饭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头啵!”会计坚持说:“明天再去吧!”郎税务说:“干革命工作哪能分什么白天黑夜今天明天的,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气。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领导我不怕,他管不着我的一根卵子毛。”会计没办法,只好陪着他出门去。
此时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连路旁的大石头都开始响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让给了刚刚升起的月亮。地上很凉,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里面钻。
会计知道方支书可不是随便能打搅的。方支书总是胃痛痛到下半夜人才能睡着,所以过了半夜,村里人是不会去碰他的门,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才例外。会计打定主意,就想在外面和郎税务泡到天亮。刚走到垸边,一阵凉风吹来,会计说:“我得回去添件衣服。”进屋后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装模作样披了出来,竟不见郎税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郎税务蹲在一个草堆后面屙屎,月光照见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只白脸盆。会计懒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他捂着鼻子走拢细看:郎税务蹲在那里睡着了。会计喊了七八声,郎税务才应了一声。他无可奈何地扶起郎税务,并帮忙系好裤子,等他将腰竖起来,郎税务又站在那儿睡着了。会计想了想,有了个主意,他贴着郎税务的耳朵说:“老狼,今天这个税我就是不交给你。”郎税务霍地醒了,边睁眼皮边吼:“你敢抗税,我饶了你,国法饶不了你!”睁开眼后,见身边只有会计,便问:“我做梦了?”会计说:“你是做梦了。”他又问:“这半夜你带我去哪?”会计说:“送你回家。”郎税务走了几步,回过神来说:“不对,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个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胡须。”
见骗不了他,会计只好带他上路。当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杂蛇多。郎税务一听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说自己平生只怕两种东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远不要紧,两只脚不走路要它干什么。郎税务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非常可笑,会计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就几乎要倒下了,他有点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税务的身子就此整个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脱。
走了一段,会计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点走到方支书家门口。这么艰难地挨到天亮,终于走完本该早就可以走完的路,再疲惫不堪地唤一声方支书时,正看见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只狗叼着满地乱窜。
方支书此时已醒了。醒后的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脚肿成什么模样了。昨夜媳妇将他送回后,又跑了几里路上卫生所搞了一些蛇药,吃的吃了,敷的敷了,然后又坐在床里边,守着让他睡。方支书尚未看清,媳妇先对他说:“这药真灵,一点也没让脚肿起来。”方支书仔细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数,只是不好在媳妇面前说破,承认并没有被蛇咬,可能是让杂刺刺了一下。
这时,会计在外面叫门。方支书听了很高兴,忙叫媳妇去开门。媳妇一点也不高兴,开门时一脸的怨气,说:“支书被蛇咬了,你们也不让他歇口气。”会计惊得嘴张得老大,幸亏方支书在里屋说:“不要紧,是条嫩蛇,不太毒,没什么危险,进来说话吧!”
听到蛇咬了人,郎税务的酒彻底醒了。进屋后很乖巧地慰问几句,才谈正事,方支书听说村长那车茶叶即便不罚款,最少也得补交一万多块钱的税款,他心里怦地动了一下。忍不住抢过话题问:“你是准备单独处理,还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郎税务说:“当然,我找你就是要你们支持。”方支书说:“那好,我有个建议,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就是说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将文小素这些好办的事办了,回头再一齐用力攻克堡垒。”郎税务说:“恐怕还是领导带头的好,村长的大钱都交了,群众的小钱还有不交之理。”方支书说:“村长是代表着一个集体,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头上,恐怕影响不好。”郎税务知道方支书当干部的年数,资格老,他并不怕他,但又不愿得罪他,所以勉强答应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会计溜到外面的代销店,买了两瓶麦乳精和两瓶罐头,提回来悄悄地交给方支书的媳妇。方支书吩咐他陪郎税务去文小素家收税,他们人走后,他才知道会计送礼慰问的事。他对媳妇说:“别人的东西一两一寸也不能要,就会计的东西可以留下,他不会私人出钱,他会找老狼帮忙报销的。”说完就开始吃稀钣,并顺便问了一下两个儿子的功课。他们像约定了,齐声说自己头昏影响学习。媳妇说:“你们是瞄住了两瓶麦乳精。没你们的份。一瓶给你奶奶,一瓶给你爸爸。”方支书说:“就给他们一瓶吧,我这胃,再好的东西吃下去也是吸收不了,白浪费。”
吃过饭,方支书就猫进房里,翻开笔记本,准备明天党员大会上的报告。他一边梳理着村里发生的、必须在会上点名的好事和坏事,一边盘算,如何将郎税务要村长的那笔茶叶税款弄到村里会计的帐上,那样修水闸的钱就不用另打主意了。
快到中午时,小林听说方支书被蛇咬了,带着两斤猪肉来看他。正巧方支书的媳妇出门挑水去了,她也不作声,操起菜刀砧板将肉切碎了,放进锅里,又舀了几瓢水,再往灶门里塞了几块柴,这才进房里和方支书打招呼说话。说着说着,方支书一愣,问:“咿,哪来的肉香?”喊媳妇不见人应,喊母亲,母亲也出门去了。回头见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你想将生米做成熟饭也没有用,她回来了我就让她退钱给你。”小林继续笑,说:“我还没吃早饭,我是做给自己吃的,仅仅借你的锅碗瓢盆用一用。”方支书听了也笑起来,“你怎么也变成女泼皮了,那好,肉没吃完不准回去。”小林大胆地说:“只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方支书无奈地说:“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时,再还礼也行。”
吃中饭时,方支书一家都很高兴,方支书破例在家人面前和小林谈村长贩茶叶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来了主意,说我们可以动员村长将赚的钱捐一半出来,这样村长就可以不交税、村里就可以将水闸修好,还可以维护村长和支部的名声。方支书忍不住当面夸小林年轻聪明,这话让媳妇突然不高兴起来,推说头昏,端着碗坐到灶后的小凳上去了。
党员大会前,村里发生了两件出乎意料的事。
第一件事是,会计头上缠着白纱布垂头丧气地来找方支书,说是和郎税务一起去文小素家收茶叶税,被文小素一顿唾沫加上一阵乱棍撵出来,文小素说他自己种几棵茶叶舍不得喝,拿去卖几个钱,却要交税,谁来收,他也不会交的。这时郎税务口齿不干净,说了几个脏字眼。文小素就借题发挥说你当干部的敢骂人咱当百姓的就敢打人。说着那棍子就当空直下,会计见势不妙忙上前去拦,忙乱中,棍子在他的额头上开了一朵花。
没办法,方支书只好丢下准备半截的讲话稿。第一步他并不是去处理文小素,而是安抚郎税务,要他别将这事交给上面处理,他负责村党支部能够将此事处理得十分妥当,还讲出道理让郎税务信服,他说这事只能冷处理,若热热闹闹地宣扬出去,那不是等于告诉其他人怎么抗税么?郎税务心里也不愿将自己收税时挨打的事张扬出去,所以双方一拍即合。第二步当然是找文小素,但方支书并不急于上门,他布置了一个欲擒故纵的阵势,一段时间内让村里所有干部都不得和文小素谈抗税的事,文小素上门找他,他也拒不接见。却叫会计的媳妇一日早中晚三遍,在广播里读报纸上别的地方将抗税人抓进牢里去的文章,直把文小素弄得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捆着被窝等着公安局的人来捉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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