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抢春风去

第九章 天下谁人不是笼中雀

    
    藏剑山因剑得名之前,其实一直人迹罕至,名声不显。
    既无秀丽风光,又不似其他名山那般巍峨雄壮。
    久无人至,山中荒野,老树极多,颇有苍莽之感。
    吴思南入山之前,与邓嬷嬷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
    是关于那吴字姓氏。
    大羽王朝吴氏皇族,与旧蜀国遗民有灭国之仇,能进入藏剑山的,大多是不愿向大羽王朝称臣者,哪怕如今已经是什么琉璃王朝,该算的账,一样要算。
    起码那柳乘,还在渝州作威作福,蜀国遗民还在一天,就不会让他好过。
    吴思南改了姓氏,入山之后,便自称范思南了。
    毕竟她娘亲范姝,在那大羽王朝皇宫自囚二十年,才换来蜀国三十城遗民的“苟活”。
    也才为范思南攒下了这份滔天大的蜀地“人和”。
    范思南隐隐有一种感觉,早在多年前,娘亲范姝就开始为范思南谋划退路。
    藏剑山中,建筑不少,多是近二十年间所建,光是山脉中连绵的房屋建筑,就可容纳数千人。
    其中居中一座大殿,气象雄壮,乍一看,仿若山中皇宫。
    大殿门前,悬挂一幅巨大牌匾,“乾令殿”,是那旧蜀国文字。
    大殿中,几与蜀国旧皇宫皇帝陛下上朝那座“乾令殿”一般无二,除了居中主位无人落座,左右两排桌椅,坐了数十人,正在议事。
    说是议事,不如说是吵架,与那乡间俗子吵架的架势一般无二,唾沫星子四溅,就比谁声音大,差点就要撸起袖子干一架。
    邓嬷嬷侧身率先跨进大门,范思南紧随其后。
    “晚辈范思南,见过诸位叔叔伯伯,姐姐阿姨!”
    范思南进殿之后,站在大殿门口,朝大殿之中诸位行了一个旧蜀国晚辈礼。
    大殿之中,也不是没有年轻人,只不过年轻晚辈,没谁敢受同辈范思南一礼,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是范思南坐在那居中主位上,居高临下,受其余所有人跪拜。
    范思南行礼之后,大殿之中数十人,先是一片鸦雀无声,然后其中不少白发白须的长辈,便开始客套寒暄,好似见着了多年未见的家族晚辈。
    其余数人,并未如何热络,只是坐着,朝范思南点头致意。
    范思南大致猜出了某些弦外之音,实际上,他们也没想着藏藏掖掖,毕竟这位“公主殿下”,早晚都会知道。
    蜀北藏剑山,就差没在山下写上“老子要造反”几个大字。
    如今那个年轻皇帝王腾,刚刚将大羽王朝取而代之,得位不正,自然天下民心不定,再加上如今藏剑山家当,不再如前几年那般寒酸了,无论是刀剑戟矛盾,还是弓弩护具战马,要啥有啥,懒得再藏藏掖掖。
    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攻下露州,重建蜀国。
    至于这个时机,范思南便是其中关键。
    实际上,藏剑山安插在琉璃王朝京城淀梁的谍子,早就传出消息,只不过大殿内这数十人,吵了几日,暂时还没吵出个所以然。
    一些蜀国旧臣,特别是当年那一批未上战场的文官,坚持让那范思南主持大局,一众武将,特别是二十年前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便指着那批文官鼻子大骂,是公主殿下范姝的女儿不假,可也是那灭了咱们一国的吴棘的女儿,在那大羽王朝皇宫之中长大,不是咱们蜀国,谁又知道不是那年轻皇帝王腾谋划的一记神仙手?
    更何况范思南如今不过十九岁,哪里当得起此等大任?特别是在那战场之上,搏命的是他们这帮武将,谁敢把性命交给一个在大羽王朝皇宫长大的少女。
    中间捣糨糊的,便说打着前公主殿下范姝的名号起事,反正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大殿之上的诸位在谋划,如今这份家当,是大殿之上的他们一点一滴积攒出来的,诸位想要将其架空,让她从此当个傀儡皇帝,有何难?
    至于到时候大功告成,无论那九五之尊的位子上坐的是谁,封她个郡主,或者干脆直接给一个公主的名号,也算对得起范姝了。
    要不是蜀山那位,终日守着那片荷池,不问世事,而拈花郡和蜀南竹海那两位 ,既不愿坐那个位置主持大局,又不如范姝那么,一提起,就会让人感念,乃至愤怒。
    大殿之上数十人,已经堪称一个实打实的新蜀小朝廷,也不会为了一个范思南,争吵数日之久。
    其实邓嬷嬷见着范思南之后,便不再那么想让范思南上藏剑山,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不想,就能避免的。
    拈花公主在渝州境内被刺杀的消息,已经开始在渝蜀两地流传,特别是渝州,那位渝州王的地界,许多人私底下谈论此事,往往还会在拈花公主的前面,加上一个“旧蜀国余孽”的前缀。
    范思南执晚辈礼,问候过了各位长辈之后,就径自离去,从头到尾,只跨进大门一步。
    藏剑山的风光,确实比不上其他天下名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特征,只是苍莽荒古些罢了,密林之中,遍地老树,鸟兽虫鱼极多,也不乏豺狼虎豹。
    范思南年少之时,曾随当时的皇帝吴棘,拜访过那座与蜀山同为天下道脉正宗的止北山,却北山上,便有大片松林,山上道人,常常取那松树枝叶上的露珠,山间坐忘,煎茶煮酒,听松涛阵阵,观白云来去,是为一绝。
    儒士出身,家国覆灭之后流落到淀梁城,临死前捡到一大坨金子,却又在那花月水阁掷金千万于永定河的那个老头,如今便在止北山,披上了一身道袍。
    当时在渝州烟霞城那一场刺杀,不知道是那拳法高绝的汉子有意放过自己,还是那年轻皇帝有意要放过自己,不知道那年轻皇帝,背后是否有更大的谋划,不知道既然“蓄意谋反”的藏剑山派人来,又为何只派武功不济的邓嬷嬷一人前来,范思南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被人一剑刺入身躯。
    他们想要这公主的名头,那便给他们。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到了蜀地,便是还身陷许多谋划之中,性命自然是暂时无忧了。那就随便逛逛,既然没有那些值得寻访的风景,便去看看那些名剑“遗址”,随便沾沾前辈们的剑意。
    其实那蜀国皇族范氏的挑花指法,不仅仅是指法,还有针法和剑法。
    自古以来,天下独有的蜀便绣闻名天下,那挑花针法,便是从蜀绣中来,可以针刺绣,同样可以针杀人。
    而那指法,来历就更早了,寻常人家,拈花采桑,往往是妇人比那力气更大的青壮男子更快,也更省力,久而久之,那拈花采桑的手法,便逐渐演化为杀人指法,不过以手指杀人,毕竟不比那针和剑,修炼极难。
    至于剑法,便是数百年前范氏一位武学道路上惊才绝艳的女子老祖,融合了指法和针法,在那蜀西桃林,创出了那挑花剑法,女子引剑斩桃花,英姿飒爽,婀娜动人,以挑花剑法提剑砍人,往往也最难以捉摸,防不胜防。
    只不过范思南只学了基础的指法和针法,还没来得及学那剑法,在那皇宫之中,练习挑花针法,也只得借那刺绣之名,悄悄练习,往往绣完之后,便直接扔进娘亲的小火炉,免得被有心人看出些许端倪。
    七柄剑,七处遗址,原先蜀国还在之时,便有不少爱剑之人闻名而来,蜀国覆灭之后,尤其是邓嬷嬷这一众旧蜀国遗民,占了这藏剑山落草为寇,基本上便无人敢来了。
    更何况又再无名剑藏山,为了一睹那遗址,便要担上搭上一条性命的风险,万万不值。
    范思南到了那藏剑“折枝”的树洞,确实无甚出奇,杂草丛生,里面还住了一窝猫头鹰,倒是昔年洗剑峡弟子修筑的那些简陋茅屋,至今还未坍塌,应该是后来有人持续修缮的缘故。
    范思南瞥了一眼茅草屋,叽叽喳喳,茅草屋中,悬挂了不少鸟笼。
    茅草屋没关门,至于鸟笼,索性就没门,见了范思南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几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麻雀,跳上范思南肩头。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拄着两根拐杖,向范思南“走”来。
    老人其中一条腿,早已空荡荡,另一条腿,也不沾地,完全是两根拐杖在“走”,不过瞧着还算“步履稳健”。
    拐杖之上,挂着两个小袋子,老人放下拐杖,范思南扶着老人,将那两小袋黍米,散到各个鸟食罐当中。
    自称范添的老人,没有任何客套寒暄,也没有那一句范思南再不想听到的“公主殿下”,就像腿脚不便的长辈与年轻晚辈。
    老人坐在一旁,一边给鸟雀喂食,一边说道:“其实这些鸟雀,都是山间野雀,早年我曾在桃林郡独自耕读,其中一个邻居,便是当地有名的捕鸟人,此人捕鸟,从来不用什么鸟网鸟套,只用鸟食,循循善诱之。”
    范思南抓起一小把黍米,再摊开手掌,便有几只鸟雀落在范思南手掌,轻轻啄食。
    老人抚须而笑,继续说道:“老夫学得粗浅,用了五六年时间,才引诱来这几间屋子的鸟雀,不如当年那个老邻居,也不如淀梁城刚刚坐上龙椅那位,诱得整个天下,纷纷扰扰,再过几年,只怕就要尸横遍野。”
    范思南坐在老人一旁,问道:“二十年来,蜀地百姓,过得如何?”
    老人说道:“思南在那淀梁城皇宫之中,可是经常吃到蜀地山珍?京城达官显贵的妇人,可最是喜爱蜀绣?不少人的家中,可有饲养一两头形状似熊,爱吃嫩竹的大猫?”
    范思南轻轻点头。
    老人苦笑道:“都是咱们蜀州的好东西啊,二十年来,上任蜀州的刺史,基本两三年就一换,来这蜀州,与其他州郡,全都不同,不需要任何政绩,只管搜刮,搜刮得越多,升官就越快。”
    老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范思南,问道:“可曾猜到那年轻皇帝王腾,有何用意?”
    范思南思索一二,回答道:“是要逼得咱们蜀地造反复国,以那驱虎吞狼之计,打掉渝州王那二十万兵马。”
    老人点头,说道:“如今那楚地,与我们蜀州,应该是差不多的光景,楚地那位姓吴的藩王,比渝州王柳乘,还要不好过。朝廷上可有人为蜀楚两地百姓说上一两句话,真要有敢的,那此人的官途,多半也就到头了。这是那王腾小儿的阳谋,以一消一,放你回到蜀地,不过是以你的身份,以你母亲二十年前的那份“人和”,换取一个蜀地和渝州的平衡,免得到时候咱们没打疼那渝州王,反而被他柳乘吃掉了蜀地修养二十年的底蕴。近几年商家弟子走蜀道,悄悄向蜀地运送铁器弓弩,也算那王腾小儿悄悄给咱们蜀地增加的筹码。”
    范添以拐杖轻轻敲击肩头,说道:“我以黍米诱鸟雀,王腾以整个蜀地的安危诱你,诱整个天下,思南以为何?”
    范思南叹息一声,轻轻一抖手掌,啄食鸟雀振翅飞远,说道:“雀在笼中,不敢自逃也。”
    大势之下,生在帝王家,想要从那些万千谋划之中抽身而出,极难。
    当年范姝放不下一国遗民,如今大战当前,范思南又怎敢弃之?
    这便是那年轻皇帝王腾的高明之处了。
    在天下这张大棋盘上,逃不出算计的棋子,始终只是棋子,逃不出执棋者的掌控,更无法翻身成为执棋者。
    范添微微一笑,说道:“当年我还年少之时,在桃林郡耕读,可惜既要读书,又要耕种,还要盖房子,收成不好的时候,没少挨饿。然后有一天夜里,及冠之年仍是老光棍的我,做了好一个美梦,仙境之中,与天上神女共沐浴,那滋味,啧啧。后来你猜怎么着,醒来一看,原来是他娘的是屋子漏水了,老子就说,怎的那天上仙境,水还如此冰凉冰凉的,可是还能怎么着,继续睡呗,都不敢翻个身,害怕翻个身,老子的美梦就没了。”
    范添拿起一根拐杖,轻轻敲击着仅剩的那条腿,继续说道:“后来总算读书有了点出息,娶上了老婆,还在露州城混了个一官半职,好嘛,还没容老子奢靡起来,那狗日的吴棘又派兵来打,还能如何?家里人不多,菜刀又不贵,一人一把,老夫还是买得起的。再后来,就又成了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少了条腿,又能如何,老子是读书人,不靠腿也能吃饱饭。再后来,年纪大了,剩下的这条腿,便染上了些风湿骨病,可是又能如何?不用腿就不能走路的不成?”
    范思南轻轻点头。
    白发白须只剩一条腿却有两根拐杖的老人范添,最后笑道:“虽说不能走路,可是刮风下雨,老天爷先知道,老子这条腿,那就是第二知道,阴阳家农家那些东西,也不能跟我比,谁比老子跟谁急。”
    老人将两个小袋子重新挂回拐杖,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而为人,鸟雀有所求,人亦有所求,只要有所求,天下谁人不是笼中雀?他王腾小儿,便是神仙了?如今他以蜀地安危诱你,你又如何不能以他之所求还之?”
    范思南站起身,恭敬作揖,以晚辈对长辈,以学生对先生!
    范添以两条拐杖“站”定,受这一礼。
    “范添,原名王大狗,年幼丧母,年少丧父,家贫,耕种技贫,食不果腹,喜读书,官至旧蜀国户部尚书,赐姓范,自名为添。护国一战,全家皆死,独添苟活。教学为生,以杖为腿,不慢于人,凡教授学生,少有未被其杖者。后执掌新蜀国工、户、礼三部,死于新蜀国护国战中......”
    老人离去之时,喃喃自语,不知后世史官,编撰我范添传时,有无一两句神来之笔。
    梦与神女同沐浴,原是屋漏偏逢雨!
    老人哈哈大笑:“就这句了,老子回去就刻在墓碑上!”
    一想到后世儒生摇头晃脑,背诵此句诗文的场景,老人就心情大好,“配上一叠花生米,便可佐酒两大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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