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胡汉之争只在燕山南北,石敬塘献燕云十六州后,胡汉之争则挪在黄河一线。靖康之难后金已占有大宋淮河大散关以北的土地,如今完颜亮更狠,他再把幽州当成中都,南北之争又将推到淮河一线。听蔡丞相讲,完颜亮以后还有再往南迁都开封的打算。现在能让我在将来的都城任职,蔡大人所费心思可真不小,而完颜亮移都幽州又复望开封,野心也真大。”
“由于五代战乱,之后各朝代都喜欢在都城之外再设陪都,以备不时之需。大宋亦不例外,靖康之前也曾设有四都: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和北京大名府。
“辽国也是一样,为巩固疆土,加强统治,相继修建了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中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谓为辽之五京。
“金朝取代辽朝后,开始沿袭辽的五京,名称未变,只是升会宁为上京,辽的上京改为北京,辽南京幽州称作燕京。但是完颜亮篡位以来,已渐有破辽五京原有之意,王气南迁,欲迁都燕京,改为中都大兴府,废临潢府,以成金国新的五京:中都大兴府,北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东京辽阳府和南京开封府,然后再图迁都开封。
“上京远在东北,偏在一隅,不仅于治国麻烦多多,亦使金一直被视作外来塞北胡族王朝。而追求中华正统,却是入主中原的外来王朝终极所想。据说辽国耶律阿保机仰慕刘邦,给自己刘姓,取汉名为‘刘亿’,更羡慕其有萧何辅佐,便把自己母亲、祖母、曾祖母等母姓赐姓‘萧’,萧氏也成了辽国母姓。完颜亮篡位后迁都幽州,再图开封,诸多作为,也是要做中华正统,厉行汉化之道,以让中原汉人和汉化契丹人万众归心。
“而让完颜亮想迁都的最主要原因,却是上京会宁府的宫殿楼阁、佛寺道观、市井街巷,无不留有金熙宗痕迹,上京皇族难免怀旧和睹物思人,极易一呼百应,给完颜亮以杀兄夺位而来的皇位带来灭顶之灾。他是要想通过迁都,来确保皇位安全。
“过程中果然有许多完颜亶在位时期的心腹老臣,不愿将都城迁离会宁,大加反对。但完颜亮铁了心,魄力极大,以都城‘僻在一隅,官艰于转输,民艰于赴诉’为由,力排众议,命卢彦伦等人历三年将燕京再建。眼下迁都在即,会宁上京封号也将早晚因其所费。”
完颜亮果然在明年的天德五年自会宁迁都幽州之后,再四年后的正隆二年八月,下令撤销上京留守司衙门,罢上京称号,只称会宁府,并派吏部郎中萧彦良督办,毁掉了旧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储庆寺,将其夷为平地,听任耕种,不留任何痕迹。其做事干脆利落,这是后话,不提。
辛赞越说面部忧色愈重:“正如上所述,完颜亮绝不会无故往南迁都,定是觊觎大宋余下江山,并不止于厉行汉化。他久蓄不臣之心,更有狼子野心。早在登基之前,尝与高怀贞各言所志,就说‘吾志有三: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其中‘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金国早在靖康年间便做过,如今到了他这里仍是念念不忘,大宋的靖康之耻、破国之痛,竟然要再来一遍。大宋若只抱着绍兴和议,放松懈怠,以为高枕无忧,不是太傻了吗?
“他篡位不久更写下‘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其诗虽然激越豪迈,但分明志在‘天下一家’,又要在宋金间挑起无端战火,天下不免生灵涂炭。
“听说他读柳永《望海潮》词,对里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南国风光十分艳羡,早有建都汴梁开封,渡江南侵之念。
“长远看来,迁都开封一事也只是稍缓,却绝不会善罢甘休,几年内必有异动。那势必将是完颜亮要南侵之时,弃疾千万要及时侦之何时动、如何动,以便早筹应对之策。”
三人穿城而过,虽然没有细逛,却能感到幽州经过辽国南京的繁华,再经完颜亮安排卢彦伦等人历三年中都再建后,其无比的威重庄严,大气磅礴。
辛赞走在其间,不由说道:“幽州当真属烟霞之境,傲啸之庭,历来虎踞龙盘,自春秋战国时燕赵便与匈奴多在此征战。
“此地民风剽悍,尚武之风盛行,自古以来盛产铁骑强军。东汉末年,公孙瓒依仗麾下一支天下闻名的骑兵部队——白马义从,在原本力量算不上很强的情形下,竟在三国那样的乱世创下一番基业,着实不简单。
“隋朝末年,虎贲郎将罗艺因遭同僚赵什住、贺兰谊等将领嫉妒,索性私自开仓放粮犒赏众军、赈济百姓,赢得了全城军民,并控制整个幽州,然后自封‘幽州总管’,从此割据自立,一直到唐高祖武德三年,归顺唐朝为止。
“唐朝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在幽州暴乱,一路势如破竹,攻破长安、洛阳两座京师,建立伪燕,年号圣武,史称‘安史之乱’。虽然安禄山最后被儿子杀害,叛乱得息,但唐朝却也由盛转衰。
“五代十国时期,后唐大将石敬瑭因在朝堂上遭到李氏皇族的猜忌,为了自保,更为夺取李氏政权,向契丹求援,尊称辽太宗为‘父皇帝’,终于幽云十六州割给了契丹。再经辽金至今,中原王朝从此失去幽州这个中原屏障。中间虽然大宋有过联金灭辽,中原军队得以短暂进入,但很快失去,又招致了靖康之难,也算不上真正收复。
“幽州对于中原,最怕的不是被辽金占有,而是被治理与汉化。檀渊之盟也好,绍兴和议也罢,均是已同意将幽州等地割让出去。大宋既舍其民,民又如何向其君?若果任由金国长期占有,其君臣渐渐谙熟治理,顺从吏员越来越多,民心既变,根基越做越深,事实既成,就不得更复了,所以收复失地宜早不宜晚。
“若不是完颜亮此刻便要迁都,我们就干脆将义军据点设在幽州,据燕山两侧。时机到时将金兵卡在燕山南北,使之不得相顾。如此以来,大宋军队北渡淮河,义军南下,一举将中原金国之兵扫净,再自幽州挥师北上,直至会宁,不但中原可复,燕云十六州可图,还可实现期望已久的一统天下!”成银听了吓了一跳,弃疾更是热血沸腾,都想:“这老爷子雄心不已,抱负奇大,真是难得。也不知只是他自己如此想,还是郓王韩元帅等一手谋划?”
辛赞又道:“能将我推到开封知府位上,这蔡松年果然厉害。只是可惜我太老,又是弃疾的爷爷,只怕弃疾将来做事投鼠忌器。
“金国实行猛安谋克制度,女真人主军,汉人主政。我年岁已大,身体也不好,就力所能及做些让百姓安居乐业的事,金国朝廷不会将我怎样。弃疾,你将来尽管放手大胆做事,决不可以顾虑我,不然更是不孝。如果能将一个年轻的藏得住身份的人去履开封知府职,将会更好!”说完不由再叹口气。其实辛赞所虑,蔡松年不是没想,但一时半会却哪里去找比辛赞更好的人选,未免美中不足。
而成银与弃疾听了,更是觉得老人家对大宋赤胆忠心,没有半分的保留与犹豫,当真令人感佩。
三人就近找宾舍歇了。第二日一早便即刻起程,径直穿幽州而过,并不做过多停留。一路骑行好快,晌午不到,便已走出七十多里地。
几人赶路正急,却见前面三四十步远出现一片小树林,旁边十几个年轻男女,妆扮不一,个个愁容不展,隐隐还有啜泣之声。辛赞心甚疑惑,自知不方便多窥,正待绕道走开,突然见其中一个中年女子正向自己这边缓步走来,定睛看时,那人也是远远便望着自己,彼此都是越走近越是吃惊。
那来人容貌清秀,弯月眉毛,大大眼睛,原来是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漂亮妇人,只是眼含泪花,情绪激动,望着辛赞低低叫声“爹爹”,急忙又道:“我刚才只是看着相像,以为只是做梦,果真是您老人家这么巧到了!您与成银、弃疾赶紧再往回走几步,咱们离那堆人远点说话。”
辛赞看她愁容满面,意态落寞,见到自己的惊喜只是一闪而过,忍不住一阵心疼,迟疑道:“我们明显躲着他们,不是更让人起疑心?”
那妇人摇摇头道:“他们都知道我过来处理极为隐秘的事情,遇见您或者别人都只能悄悄商议。连我都没有半分把握遇见您,别人更是绝对想不到,再说他们也都不是外人。只是我们言语秘密,却绝对不能让他们听见,还是要走得远一点。”
辛赞便扭转身形往回走,弃疾听见刚才对话,惊得呆了,早被成银抓住右手往回拽了过去,几个人一直往后走了几十步。
辛赞甫一站定身形,立时向那妇人问道:“你刚才直接走过来,是事先看到我们了?”
那妇人低了头,象是颇有为难,稍作犹豫,道:“不是,我目前正有极为重要又极为为难之事,要求人帮忙,看见您几个人,就过来了。我们虽然知道您老人家最近要来,却不知何时过来,更不曾想在这里遇到,想不到老天有眼!”
说罢却走向弃疾,双手拢拢其左右肩膀,勉强笑笑道:“几年不见,弃疾都长这么高了,看见姑姑也不叫,不认识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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