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夏往,昼比夜长,知行院角落里的石榴花谢,结出一个个灯盏似的小果子,初夏的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过窗棱,静静的趴在书桌上。
空荡荡的书桌,伊人不在,暗香犹存,丁文若已随父亲扶棺回乡,韩婵娟也消失很多天了。
何安暗自叹息,他有些后悔那天对待韩婵娟的态度。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在外求学,在这世上,除了家人,也许自己是她唯一亲近的人了。
有些发呆的翻开书本,书页中滑出一只叠好的纸鹤,上面有两行娟秀小字“心有千千结,非君不能解。怕做浮萍聚,相思苦相忆!”
字是韩婵娟写的,何安抚弄着纸鹤,怅然若失。
“小安……怎么还不到中午我就饿了,这次去大观楼,又可以敞开肚皮,好好吃一顿了!”
范大志趴在桌子上,睡眼惺忪的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看看外面的天色,没心没肺对何安说道。
知行院最近的课程不多,上午授完课,下午学子们自行修习,受前线战争的影响,朝廷削减了一部分供给经费,使得膳房原本就不丰盛的饭菜,变得更加清汤寡水。
许多教习老师的收入微薄,通常在外做些其他营生,京城居,大不易,书生虽然一身傲骨,也要养家糊口,终是为五斗米折了腰……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一如往常,驼铃声响中,衣袍宽大的回鹘人戴着头巾,牵着骆驼施然走过,卖货郎挑着担子,卖力地吆喝着,街边店铺林立,琳琅满目的货品堆积如山,叫卖声此起彼伏,闹哄哄的一片喧嚣……
阳光和煦地洒在地上,也照耀在小和尚的脸上。
风尘仆仆的小和尚背着包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山也走过,水也走过,终于到了大陈帝国的京都洛阳。
这座都城牡丹飘香,富丽堂皇,走在街上绮罗遍地,目之所及,百千家似棋布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帝都洛阳,大国之都,果然气象万千。
他来自极西苦寒之地,哪里见过这等繁华富庶,不禁看什么都是惊奇,小和尚很快发现,这里的人对他十分友好,友好到他拿出钵盂,还未来得及开口化点斋饭,就有人向他钵中丢了铜板。
大陈帝国不像前朝大梁独尊道家,对天下儒、释、道乃至各种教派都持接纳包容的态度。帝都洛阳的寺庙、道观也不在少数,而且香火鼎盛。
一辆马车驶过街心,有丽装贵妇打开车窗,团扇掩面,抛出两枚大钱,飘然远去。
一枚钱币落在铜钵里,铮然作响,另一枚弹起恰好砸在小和尚的头上。
和尚捂着有些发疼的脑袋,他头上被马贼打的伤口刚愈,被砸这一下,有些发懵。
那枚铜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骨碌碌的向前滚动,小和尚俯下身,在人群中追逐着。
铜钱在前面滚啊滚,小和尚在后面追啊追,他低头猫腰穿过人群,一只手眼看就要抓到铜板,突然一只黑色鞋子踏出,把铜板踩在脚下。
小和尚抬起头,就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胖子,笑容满面的看着自己。
“哎呀呀!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视钱财如粪土,大师为何对一枚铜板如此执着?”
胖子笑吟吟的说完,弯下痴肥的身子捡起铜板,用袖子擦了擦,攥在手里。
“你……我……”
小和尚一时语塞,面红耳赤道:“这是一位女施主给我的!”
“大师着相了!”
胖子摇着头,望着小和尚一脸惋惜地叹道:“看破红尘天地宽,名不贪婪,利不贪婪,真诚清净才能悟真禅,大师,你的修行……还是不到家啊!”
这胖子虽然看上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话中禅机听的小和尚心中震惊不已,不禁暗道:京都洛阳,果然是卧虎藏龙!
他低眉垂眼,躬身合十道:“施主教训的是!确是小僧着相了!”
见小和尚坦然认错,胖子脸上瞬间堆满笑容,笑的如弥勒降世一般,语气十分温柔道:“嗯……大师能幡然醒悟,看来还是很有慧根的,钱财一物,最是邪恶,你看这世间,多少人为了它不择手段,又多少人为了它,劳心劳力终日蹉跎!”
“施主说的极是!”
小和尚脸色肃然,恭敬顿首。
胖子见状笑得合不拢嘴,语气愈发温柔道:“我生性善良,最是见不得人间疾苦,更不忍心大师受这邪恶之物坑害,不如……把这些钱财都给我吧,让我来承受这一切罪业!”
“如此……也好,那就有劳施主了!”
小和尚听他说的真诚,心中感激涕零,毫不犹豫的抓起钵中一把铜钱,递了过去。
胖子眉开眼笑,正要伸手去接,一个少年急匆匆走来,将他一把拽住道:“大志,不要胡闹了,顾大哥还在大观楼等我们,快走!”
胖子无奈,被少年拽着离去,临走还恋恋不舍的回头笑道:“喂!大师,今天和你聊的很投机,等我回来,请你吃饭啊!”
小和尚有些惭愧的低头道:“施主不要称呼小僧大师,小僧法号央朵!”
…………
正午阳光炽热,照的大观楼牌匾上的烫金大字格外刺眼,一楼的大厅里食客云集,人声鼎沸。
何安与范大志轻车熟路走到二楼,推开一间雅致的包房,顾轻舟、诸葛瓜瓜、徐震、冯春等人起身相迎。
看人已经到齐,顾轻舟吩咐小二上菜,不多时,水陆八珍,琳琅满目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
在座众人都是同窗好友,一年多来相处的无比融洽,酒过三巡,诸葛瓜瓜与徐震两人大呼小叫的开始划拳,范大志则心无旁骛,操起筷子对着面前的美味佳肴狂吃海喝。
顾轻舟探着身子,对何安低声道:“毕云飞退出知行院了,因为修行不足三年,院里已销了他的学籍。”
何安闻言不禁吃了一惊:“竟有此事……莫非他有什么难处?”
顾轻舟摇摇头,面色不悦道:“云飞此人,性格深沉,做事向来很有决断,他既然决定退学,一定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他就我们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竟然没有知会任何人,让人有些费解!”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道:“文若走了,毕云飞也走了,都他娘的走了……也罢!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说完拿起面前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文若虽然走了,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顾大哥一片痴心,我想文若终会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安端起酒杯劝道,心里却不期然的想起韩婵娟,神色一黯,也跟着一饮而尽。
“好,痛快!何安兄弟,今天陪哥哥好好喝几杯,一醉解千愁!”
顾轻舟哈哈一笑,又斟满一杯酒,站起身道:“诸位兄弟都知道,我顾轻舟当初入知行院,就是为了文若,如今文若走了,我在知行院也没什么意思了……兄弟们,不日我也要离开了,大家今日,一醉方休!”
众人轰然响应,只是离别的伤感,让气氛莫名的沉闷起来……
顾轻舟看何安低头不语,只顾喝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切道:“何安兄弟,怎么郁郁寡欢?莫非有何难处?尽管说来……在洛阳城,没有我顾轻舟办不到的事情!”
何安抛开脑海中的纷乱,笑道:“多谢顾大哥,我只是想着随方易之老师去兰州前线的事,所以分了神……”
顾轻舟眉毛一挑:“你想投身行伍?随方易之去前线?”
顾轻舟俊美的脸颊因为酒精的刺激,显得有些通红,他眼神微眯,沉吟片刻,鼓掌道:“也好!这帝都的花红柳绿早已看腻,不如我跟你一起去?看一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外风光,杀一杀犯我河山的西凉豺狼!”
顾轻舟已有三分醉意,说到最后声音响亮无比,众人轰然叫好中,范大志只顾闷头大快朵颐,心中暗道:当兵吃苦,打打杀杀,搞不好还有性命之虞,那有帝都快活?
众人继续吃酒,忽然冯春站起身道:“小安,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冯春在知行院默默无闻,一直循规蹈矩,从没做过出格的事,只有和龙门书院比试时才被众人所知。
看到众人有些疑惑的望向自己,冯春舔了舔唇道:“我生在永州普通农家,父亲患倭症,自小残疾,母亲多病,我从小就受尽了村里人的白眼……从入知行院那天起,我就想活出点人样,可我父母已年迈,恐怕等不到我真正出息的那天,所以……我也想投军,挣军功,光耀门楣!”
他说的认真,众人听的感慨,纷纷起身敬冯春酒,渐渐的,众人都有了醉意。
诸葛瓜瓜大着舌头道:“诸位兄弟对不住,我就不随你们去了,我家在当涂开布行……我考上知行院那天……家父大宴三天,说祖坟冒青烟……他希望我入朝为官……可是……朝廷录备官员要什么狗屁品貌端正,仪态威仪……”
他说到这里,愤然道:“他们竟然嫌我斗鸡眼……我去他姥姥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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