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好意思!我没看到这里有人!”
我连忙道歉,四处张望,除了发现草坪半坡上放倒着一辆电动车,还是没见着哪有人。
只好顺着音源方向,走到岸边台阶边缘,才逐渐摸清一个人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手握细长的鱼竿。
“唉。”他见我走来,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没事。”
我刚要完整说出来一句“那我(走了)...?”
——结果被渔夫一句轻巧的:“看上今晚收获还算可以的份上”所打断。
我忽然觉得好不爽,他那让人难以捉摸的说话节奏,停顿气口间于“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和“话到这已经说完了”之间,简直跟我们历史老师讲课的时候一模一样。算了,还是不碍着人家钓鱼了吧——刚想离开,漆黑之下离着几米远,他又问了我一句:“小伙子,你干嘛来了?”
语气里流露出平静,我直觉认为他至少“安全”,向他又走进了一步。看他坐在一把钓鱼椅上,戴着个鸭舌帽,认不出年纪,仅凭说话感觉像是四十几岁,但从说话音色上推测又像是三十出头......我一边观察,一边回应:“无聊没干嘛,在家闲不住,所以出来散散步。”
此时,渔夫鸭舌帽动了动,我想他是看了一眼河流:“是啊,人只要无聊,就想靠近水。”
怎么,这话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可细想又觉得毫无根据,毕竟我可不是因为“无聊”才走到这来的......嗯,至少起点不是。
所以在听完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甚至差点蹦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话来,可我又怕冒犯到面前这个年纪比我大的陌生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一旁干又是等了好几秒,有把握这回应该彻底没下文了,是个离开的好时机,此时却从心中溜出来一个小小的黄色问号“?”——“嘶,他会不会是一个‘好人’啊?”
并且,心中这这小小的黄色问号“?”,逐渐变成了中等大小的橙色问号“?”,甚至还有发展成更大一号的金色问号“?”的趋势。于是,我打算多停留一会,意图想通过短暂的相处时间,判断他的身上也没有值得我救的价值。
我转身向他又再走近了两步,蹲下。能感觉到他察觉到我向他靠近,仍是不动声色的从容。我为了营造出与其相匹配的一种轻松自然的氛围,在开启话题之前,先把头扭向正前方,装作正注视着他下钩的水面区域,实际上是在斜视地盯着他打量。
见他脚上踩着一双黄色的洞洞鞋,快六月了还穿着那种有拉链的外套,他坐着的那把椅子是折叠的,椅子底下放着一个水壶和一个撑开的红色塑料袋,右手边立了个半米多宽,方方正正的鱼箱,鱼箱挨着的石头上,还摆有几件我喊不出名字的钓鱼道具,看上去钓鱼的装备十分齐全。
仔细一瞧,原来一旁的石头底下还压着另一把鱼竿。双竿流?搞不好是个大神。不过另一竿看不太清。但就拿他手上那根的钓具来说,零部件很多,好像功能很复杂,看上去就跟其他曾见到过的钓鱼爱好者而言不大一样,感觉很高端。
我怀着好奇问道:“你每天都会来这钓鱼么?”
渔夫想了好一会,笑着说:“这问的好像听上去是简单,其实还挺难答哦。”
“怎么说?”
“以前钓鱼都是跟朋友一块钓的,我们一周大概会钓个三四次。遇上工作忙的时候,可能一个月都钓不上一次,反正不会天天钓”他转头看了看鱼箱里,继续说道:“可是最近几天确实每天都来......”说着,他还叹了一口气:“我看看,明后天,大后天是不是也天天都来钓呢,还没想好。”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渔夫,或许只是一个有闲情雅致的人吧。但他为什么要叹气呢?又为什么说最近每天都来钓呢?
我正要问:“为什......”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
我心里又开始不爽了起来。算了,我决定去习惯他的说话节奏,至少得知道什么地方该等他说完。见这人好像还喜欢旁边有人能接茬,我便顺着他意,问:
“这是为什么呢。”
钓鱼的:“以前钓吧就是图一乐。你应该不懂哦,钓鱼真的有股魔力的,这个过程让水充满视线,然后只需要在岸上默默期待,就能感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希望。小兄弟,这难道不比什么冥想和瑜伽牛吗?”
“但是一旦钓到有鱼之后啊,又会想着钓到下一条,一条接着又一条,这很容易上瘾的,经常鱼竿一碰,一天就没了。悲催的是这些鱼卖出去又不值钱,何况你钓得再多,也不如人家捕鱼的撒网快。所以啊,我们也会约法三章控制自己,不要沉迷钓鱼,忘了生活,这是以前。”
“现在呢,好笑了,钓鱼起码可以填肚子啊!最近不是闹末日么,这里都快闹饥荒了,没办法,最近天天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继续说道:“妈的,已经吃第三天鱼啦,恶心死我了,我跟你说,我现在只要再凑近一点闻到一股从水里透出来的鱼腥味就想吐,真的......”
“所以说喔,以后还来不来钓就不知道咯,喂,总不能每一顿都叫我吃鱼吧?”
到这我想问他的东西可多了,例如:饥荒?有那么夸张吗?那不吃鱼的话你还能吃什么?但对于“他还有话要说”这点,我似乎已经能够预判到了,忍住不问,先等他完全说完。
——他转头看向我,热情地问:“诶对了,小兄弟,你家里东西够吃么。”
(预判成功。)
我印象中冰箱里上次送来的菜好像还有些还没吃完,应道:“暂时,应该,够吧。”
我刚想问“你问这干什么”,但又马上打住。我对他“他还有话要说”这一点,已经驾轻就熟。
——“那你要不要拿东西跟我换鱼吃?”
(预判成功x2。)
等等,“换鱼吃?”我突然觉得这事挺新鲜,像是一下子穿越到了旧年代里以物换物的场面。
但我对鱼实在是不感兴趣,只好笑着婉拒道:“我刚学做饭啦,杀鱼煮鱼这些不太会弄。加上我不太喜欢吃鱼,小时候被鱼骨卡过喉咙,有心理阴影。所以啊,我不是冲你也不是冲鱼哦,长大之后什么鱼啊虾啊蟹啊,不管它会不会卡我喉咙,对这些东西的印象都不太好,能不吃就不吃。”
“......”就在此刻,我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要领!摸索到了他的说话节奏,内心突然涌上了一种类似“报复”一样的冲动。我又向他凑近了些,见他椅子底下红色塑料袋里边装着一块形状怪异的东西。我自信地掐准了某个一刻:
“你爸妈不......”
——“这是什么?”
(预判成功x3,combo报复成功。)
此刻,能感觉到他刚有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我为这回合的胜利感到痛快和高兴。同时也因此觉得自己就像个神经病,居然暗自和大人玩起了如此无聊的游戏?当然,我也知道自己这种怪癖的心理是与众不同的,并且很难和别人解释清楚,可就是会享受其中。我想这或许是一种未被分类到医学中的强迫症也说不定。
钓鱼的从底下搜出一把残缺的胶状物体,似乎完全不计较我打断他说话:“拖鞋啊,嘿,没见过吧,没见过钓鱼钓上来拖鞋的吧,说明我钩子好。”他好像很自豪。
(这居然是拖鞋?不说我肯定认不出来。)
给我看完,他又把它放回红色塑料袋子里,说:“你不知道我们有句圈话,叫‘绝不空军’,这意思就是说呢,既然决心要钓鱼了,宁可坐着等死,也不能够空手回去,不然就被人笑话,只要钓上来有东西,不管是不是鱼,都算作不是空手而归。所以时间久了之后,钓上来过什么钥匙啊、内衣啊、袜子啊、塑料袋啊.....什么都有,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但是最近居然还钓到了......”
本不想玩这无聊的游戏,但似乎锚在心中已定,我还是会忍不住地估摸着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接上后半句。
(怎么还不公布,快说啊,最近到底钓到了什么?)
......
他捶了两下肩膀。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怕你做噩梦啊。”
呵,这句话里盛的得意都快要从他嘴里流出来了,貌似这件事十分值得向人好好地吹嘘一番,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敢说他肯定笑了。我只好装作非常好奇的样子去苦苦央求他:“大哥,没事的我,哪有那么容易就做噩梦啊,你就别卖关子了。”
(话说最近别说是噩梦了,就连一个普通的梦,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情况,突然睡眠质量怎么变得这么好。)
他听我这么说后便开始故意制造紧张的氛围,用煞有其事的语气,异常小声地说道:“钓上来了一块肉,有一个巴掌这么大,人皮的,虽然已经泡烂了,但我知道肯定是人皮的。”
——“卧槽!这么刺激?”(其实我是有些不信的,但还是佯装成十分震惊的样子。)
他猛地点一下头:“是啊,钓到这块肉的后续两天内,还先后捞上来了两具浮尸!”
“卧槽,浮尸?还是两具?”(到这,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这份震惊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他微微摇头:“当下局势呐,一个字,乱。出人命的事怕是发生不少,头一具浮尸破开的肚子,看上去...可不像是鱼咬的,头皮扎着短发,应该是个男的,人脸都给泡肿了,都认不清人样......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就打给河道的打捞队了,没人接,110这些通通没人接。”
“真邪门,没想到过了一天又来一具,碍我钓鱼就算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主要是这个良心呐,想给他们埋起来,希望他们能够安息吧。这样来多几下,费时又费力的,接下来可别再让我遇到这种事了啊......”
他没有欺骗我的理由,而且还开诚布公,细无巨细地向我描述着自己的所闻所见,我没有理由不信。
他见我没作声了,仍在自说自话:“我还记得那两天钓上来的鱼我都拿去跟人换掉了,不敢吃,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去之后我也跟人提到过,没人信,可能我应该说只捞到一具尸体,就有人信了......”
听完是感觉有些渗人,但别忘了我要判断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啊。回顾他帮埋陌生人的尸体,希望他们安息这种事,能说明他是个好人么?好像能?又好像不能......好难,我决定继续打探,但要问些什么呢。我看向一旁被石头压住的第二条鱼竿,很快有想到了话题。
“钓鱼用两把竿的话,是不是很快就能钓到有鱼了?”
钓鱼的鸭舌帽在微微左右两回摆动:“我感觉,好像都差不多吧。”
我还在组织语言,还能怎么聊下去呢......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都11点了?要不回去了?但他沉默了一会后又说道:“这竿子,不是我的。”
我有些诧异:“那是谁的?”
“前阵子采恩街菜市场被抢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那条街的位置:“没,我家不住那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今天刚经历了一回超市被抢,太难了......”
“那你应该能想象花鸟鱼市场被抢的情形?”他拿起一旁的水壶,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当初那个拉我入钓鱼坑的人,他家里在花鸟鱼市场开了一家水产店,店虽不大,但质量说话,可都是这种小镇河里钓不到的好鱼,在那一块小有名气。”
(闻到一股酒精味,原来水壶里装的是酒。)
“上个星期,突然来了一大拨人来抢东西。我一听到消息,就从家里往市场赶,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到了之后,看见花鸟鱼市场里,所有的虫子、乌龟、蜥蜴什么的,在地上、墙上、天花板上胡乱地爬,鸟也是满天飞,只留下一些老的飞不出去。这场面,好像搞得跟他妈的动物园大逃狱一样。闹得市场里有的人害怕得尖叫跑回家去,有的人拎着个塑料桶见一个抓一个,那些来抢东西的甚至直接抄起家伙,一笼一笼的往车上载。”
我被震撼到了:“这可比哄抢超市的要离谱多了啊!”
“是啊,我跑到朋友店里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店门前,眼神凶悍,拿着刀唬人,没人敢靠近,我差点怀疑自己认错人了。不过幸好他这么刚,店里的货才保了下来。但是过去好几天,市场空的空,撤的撤,已经没人来光顾了。就算有人主动上门联系他,说可以出一个好价钱,但是他又觉得现在钱用处不大,不肯卖出,你猜怎么着?”
我实在好奇:“怎么着?”
——“后来鱼活生生的全死光啦!!”
钓鱼的瞪了一脚,愤慨:“他啊,就是这么死脑筋的一个人!从那天开始,他就心情抑郁,没来和我钓鱼了。再后来,听说他跟人争些什么,被人拿刀捅了,死在了医院。我去完一趟医院见他最后一面,又回到了店里,看到店里已经被人砸得稀巴烂,我在里面拿上他平日跟我钓鱼的那竿子,走了。”
我听后,心中感叹真是感人的一段故事。但感人之余,仔细想想,好像还是没能验证他是一个好人?只能算是个可怜人罢了。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是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去救的地方。我打算放弃了,也没什么好跟自己过不去的,找个人正常唠唠嗑,也挺好。
随后他又说道:“只要这竿子还在,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他就坐在我旁边,只是他忽然变得不会说话了。让我真是怀念起以前钓鱼的纯粹啊,一边聊天一边钓鱼,多快活。所以刚刚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跟我几天前开始一个人钓鱼的时候很像。”
我不假思索:“这么黑,你还能知道我心事重重呢。”
钓鱼的:“行啊,正常人会挑这个点数,停电了也不怕,一个人来到河边仰着头,看着天,过一会还扔石头吓走我的鱼?”
我竟无法反驳。
“你爸妈呢,不管你了?”
“死了。”我回得很快。
此时一阵风吹过。我又淡淡地回问:“那你家里人呢。”
“我跟我老婆离婚了。”
他拧开酒壶,又喝了一口:“我们生不出,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有问题,结果去医院查了是她有问题。你提到她,我还挺想她的。”
“那怎么不找她?”
“不知道她现在住哪,手机没电了,这附近也停电了,我看有些地方还有电,但是又不敢上门专门为了充电,就算你说了,这世道谁理你。”
我刚想问“有没有想过借电话来打?”
他说:“手机号码只存在了电话簿上,我恨自己哦,居然连曾经自己老婆的电话都背不下来。”
我把背包背到前面:“你手机要充电?这好办,我充电宝借给你啊。”
“你有充电宝?”他欣喜地望着我,我才看清他的脸圆圆的。
“有。”
他先是笑了笑,摸摸袋子里,然后又放下鱼竿,从椅子上起来,去草坪半坡上放倒着一辆电动车的篮子里搜东西。
“哎哟,没电就没带出来了,放家里了。”
我有些遗憾:“我说的借,可不能带回去哦。”
“哎哟,这样啊。”虽然他是笑着说的,我能感觉到他是有点失望的。
过了一会他又说:“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我带你去我家,充一会就走,怎么样?”
“......”我没说话,但不说他应该也知道我是不愿意的吧。
“小帅哥,你要是不放心,就直接借我充电宝吧,改天我一定还你,还给你带点不是鱼的礼物来报恩,怎么样?”
他见我犹豫,继续说:“到时候,你就来这找我,说不定我还在,或者去水产市场那边问人找我,应该也能找得到我的。”
我想到自己平时电量都够用,答应了,我从书包里拿出充电宝:“好吧,给。”
他伸手接过。
我注意到了他手背上一堆蚊子咬的包。
“谢了啊。”
他注意到我盯着他手看,说:“我这衣服最多就到手腕,戴手套钓鱼,上来的时候容易把鱼钩弄坏,没事,我都被咬习惯了。想起之前每回钓鱼啊,都抹上半瓶花露水,但是现在连花露水都成稀货啦。”他看向我,打量:“你待这这么久,没被一个蚊子咬过?不可能啊,什么血型?
我:“O。”
钓鱼的:“O型不是最引蚊子的么?”
我心想蚊子根本认不出人的血型,早就辟谣了(汗液、体温、二氧化碳才能吸引到蚊子的注意),但出于礼貌,我没打算反驳。
“那我先回去了。”
“好,细皮嫩肉的就快回去吧。”他坐回椅子上,回头看着我。
“走了啊,祝你找老婆顺利。”
“嘿,你这话说的。”
......
临走时我又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
他听到岩石碰撞的声音,问:“你要干嘛?”
我满脸地笑,回道:“拿着路上玩。”
他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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