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榻上是绫罗绸缎的洪流,梳妆台上是胭脂花粉蕾丝手套攒花发箍。
绣墩上坐着玉灯儿,捧着大大的梳头匣子,里面陈列着翠玉手镯、钻石耳坠子、猫眼项链、米珠煤玉……
玉灯儿张着那双十几岁的大眼,看少奶奶和小姐们在衣镜前喁喁说笑着,反复换衣裳、换首饰、试帽子……
少奶奶今天笑意盈腮,小姐们今天也比往日透着点兴奋。
外面四爷回来了,还是老习惯,进门便唤:“映月!映月!”
少奶奶和小姐们乱了,七手八脚地剥鞋子、褪衣服、卸首饰,玉灯儿嗒着两只眼睛莫名地看着,客厅里吴妈说:“月儿在楼上。媲”
少奶奶和小姐们的手更忙了,四爷进来时,少奶奶小姐们已在窗下端端正正临大字,玉灯儿怀里捧着的首饰匣子也消失了,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谁拿去的,回神时自己的手已在案前磨墨……
四爷一走,宣纸立刻推去、狼毫立刻掷开,衣柜翻了个掉个儿,小姐们少奶奶又拥到衣镜前,举着衣服一件一件挨个儿试,一个个兴奋的像是要去干坏事的小孩子……
七小姐见玉灯儿看得怔怔的,不由失笑,拿过玉灯儿手上的绸衣叫她出去,门阖上后,七小姐笑说:“瞧咱们跟打仗似的。”
静丫头一面给月儿头上插花一面说:“可不是?把月儿武装起来就是要投入战场!”
众人笑起来。
她们要实施行动时却不巧,四爷始终不出远门,他是一只毫不知情的大猫,却无意识地看住了这群躲在洞口窥视的小老鼠。
四个人偃旗息鼓地等待了几日,四爷终于去南京,这次是要带月儿去的,月儿推说近来身上不好,不宜外出,也就对付过去了。
四爷前脚刚走,四女子的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七小姐把司马小楼惯去的地方排列的清清楚楚。
静小姐的建议是:一开始月儿不宜太活泼,该高贵些个才是,循序渐进地:由高贵而雅静、而清纯、而俏皮、而若即、而若离、而……
大家完全同意,行动开始了。
第一次设计的宗旨是惊鸿一瞥。是在一个礼拜天,七小姐探到司马小楼这日要携了任黛黛以及他那一群跟班儿去兰心大戏院,于是四个人胜券在握地叫了黄包车匆匆赶去,四辆花枝招展的车子前后一溜飞奔着,看着竟是十分壮观,孰料来了个不巧,待她们进入戏院,司马小楼的人马早已杳然无踪。
第二次则是在西郊的跑马场,她们未穿马裤不许入内,待匆匆换了衣装赶来,司马又已飘飘去也,四人遭此失败打击非但没有灰心,反倒受了刺激,情绪愈发高涨起来,誓要拿下司马!不罢不休!
第三次是在礼查饭店顶楼的舞厅,这次她们早早到了,直直等了三个小时不见司马来,只好扫兴撤退,然而正当她们从礼查饭店出来之时,恰恰有一溜漆面乌黑的司蒂倍克轿车驶了来,总共七辆,一串流星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地停住了。
只听台阶上有人由衷赞了一句道:“好车!”
七小姐却不觉叫了声:“糟了。”
这一声出口,再不用多说,小姐们都晓得是司马来了。
月儿到底不经事,竟有些紧张,攥着绢子唯是不往前站就罢了,却来了个美人垂首,端端走到静丫头身后了。
这时,前面车里跳出一位戴克罗克斯圆框眼镜、丰致楚楚的人,恭恭敬敬地去将中间车门一开。车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美男子,这人白净的面孔,穿着一套矫健的马装马裤,明知饭店门口立着大量美人,横是目不斜视地进去了,傲气十足,一丝儿不曾看到她们。
正当她们大失所望之时,着人却又忽然站住,哎了一声,退回来。
月儿很没出息,脸子红破了,晓得司马是要过来与七小姐寒暄,但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高贵了,她想逃!
白手攥着绢子那个撕啊,七小姐也死死撑起精神,端起架子,预备司马上来给他个西太后般的尊傲。
不想全是白搭,只听司马说:“久违。”
七小姐正要回敬,却见司马正与一位提着绅士手杖的老洋人点头示礼,老洋人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与他握手,用纯熟的中国话道:“久违久违,司马少爷。”
也就仅这一句,然后作别,径直去了。
后面众多的跟班陆续从汽车走下来,分别跟七小姐点了个头,一一进去了。静小姐身后的月儿丝毫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七小姐暗中嘀咕说:不行再返回去得了,反正他没看到我,想是刚来的也不一定!
孰料刚这样想,迎面就上来一位殿后的跟班,这人一见是戎七小姐,忙拿下帽子点头,说:“miss戎这就走吗?不多玩一阵子么?”
横是没法再进去了,一行人灰溜溜回家了,小姐们都觉着好没面子!
回到家后,月儿对七小姐说:“那司马倒不像你平日所讲的那类登徒子。”
七小姐笑了,说:“他那个破落户最是善于伪装,除非捧戏子直来直去外,每场恋爱的开场白与结束语都是相同,但凡首次交结女子,必是千篇一律的鬼话:讲舍下家教如何如何严、家父规矩如何如何大,怎样不准在外面胡为、怎样为家教所限,不敢冒然结交女性!哄得女子呆呆的,可是但凡要结束恋爱关系时,照旧还是这番话,总之迫于家教压力,他是不能不从,说起来好像颇有苦衷,只好如洋人那般,拜拜了事!”
七小姐说罢,又道:“今天没有带女伴,必定是已经跟任黛黛吹了。你们看看,我之前料得不错。”
众人都勉强一笑,其实这次失败,浇灭了大家的劲头,都意未阑珊了。后来七小姐全力鼓劲,总算又重整河山,怎料司马却带着一位交际界的新欢,打着他老子的旗号,从铁道部挂了一趟专列出沪奔北平顽去了。
小姐们彻底灰心,总算完败!
月儿尤其灰败,觉得自己纯是活得无聊,做这些极无意义的事。她不是不知道七小姐九小姐们做这种无聊之事只是对枯燥生活的一种调剂,而她除了算做调剂外,简直也是在寻求麻醉,等待父母出洋的她一直在麻醉自己,仿佛这样才能在戎家暂居,否则不及逃离,人就枯萎了。
她一边嗔自己无聊,一边随小姐们继续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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