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正抽着烟看月份牌,听见她问,也不说话,直等她将鞋子穿好了,才用指头夹着烟卷,对痰盂子弹了一弹灰,说:“七小姐静丫头常说什么惊喜,四爷也学你们一学,现在不说原因,到时四爷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月儿闻言,意识到他今天格外好情绪,仿佛是有什么好事。问起来,果然是公务上得了一件吉兆,月儿趁势忙说:“四爷四爷,我看好一枚钻戒。”
这是铁律,但凡四爷好情绪,最是要钱好时机,要什么给什么。
可是今天失算,大的跟他要房、小的跟他要钻石,成日价伸手来讨,这就是所谓的齐人之福?四爷问她:“记不记的中午刚跟我要过钱?琰”
月儿悻悻的,知道无望,说:“不记得。”
四爷笑,说:“看你那鬼相,快着些,去得晚照不了像。”
“不是说明天照么?”
“明天我有事,今天照。罩”
“我快不了,我还要去七小姐那里问问。”
“问什么?”
“昨夜有人在宁湖跳杀了,不晓得是哪个,我要问问。”
“好端端说这干什么?不要想这个,省的夜里又吓怕。”
“敢是四爷你晓得是谁了?”
“四爷不知。”他起码是不愿她今晚之前知道这件事,她胆小,没的行`房时也要见惊见怪。
月儿去盥洗间净了净手,出来后,见四爷换了行头,想是怕祖父采打,故换了一身浅青色长衫,行动间露出笔挺的西服裤管。
因为穿长衫的缘故,四爷今日没有亲自驾车,并且破天荒地没有拉上车窗帘子,汽车夫在前面开车,他同月儿坐在后座,沿街观景,二人都不甚讲话。有一阵月儿忽然讷讷出声:“哎?”
“怎么了?”四爷问,并且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原来前面有位阔太太抱着一只白毛狗荡街,仔细一看,竟是铜八万,四爷不禁笑了,说:“这条母大虫!”
月儿说:“你不是说,她不要再撞到你面前,只要撞见,你必要跟她理论!下去理论呀。”这是那件事过去之后,四爷气不过说的话。
可是四爷现在只是笑,说:“什么话,我当真跟她计较也就低了名头。”
月儿淡笑,眼睛依旧看着铜八万胖大的身体,实在是贵妇人派头,尤其撮尖了嘴去吻那白毛狗时的样子,简直就是电影片子里的资本家太太。
耳边听到四爷说:“你看养一只狗都会有感情,更何况人。”
月儿知他弦外有音,冷笑道:“可是这世上实在有活的不如狗的人,你看弄口那叫花子,再看看人家怀里的狗,比得上么?”
四爷晓得她又在借远讽近,十分扫兴,道:“你又不是叫花子。”
月儿扫了眼前面的汽车夫,低声道:“不是又能强到哪里去,起码叫花子不是别人的玩物。”
四爷大为不快,碍于前面有汽车夫,不便与她顶嘴,只是冷冷看着她,仿佛在说:我几时把你当玩物!
月儿不睬他,不去看他的冷脸。
到了林家,自是先向太爷请安,太爷打上次病危之后倒也不曾再发病,将就还可起床行动,此时像一堆生了铜斑的古董似的端坐于正厅的太师椅上发牢***,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又说什么丫头老妈子不缠小脚是伤风败俗……总之疯言疯语个不了。
四爷赔笑上去问候,说:“您老康健。”
太爷耳背,啊了一声,“什么?”
四爷只好又说:“您老身体好啊?”
太爷说:“要复辟了??”
四爷没办法,好在太爷自言自语了下去:“我说什么来着,一定会复辟嘛,那什么,皇上登基了吗?”
见他答不上来,也不追问,只是忙着唤自己的老姨太太,林老太爷存世的有两位老姨太太,俱都六十多岁了,一听太爷唤,二位老姨太太双双拧着小脚走了过来。
太爷抬了抬手杖,“咄,我的朝服呢?拿来我穿,皇上必要召见老夫……”
太爷拱手向东一拜,说:“吾皇万岁!”而后拉住戎长风的衣襟,支离破碎地说:“当初皇上召见老夫,对我说:你的父王……啊,于大清社稷忠心耿耿……有你等忠臣……是我朝之幸事……”
四爷给太爷标着,一步不能动,十二分的无奈,林老爷见他被困,上来解围,不料太爷揪住不放,问:“既是我朝复辟,科考恢复了不曾?”
或是想到科考的缘故,老太爷忽然放开了手上标着的人,扬声唤映星,映星躬身前来,太爷又改将映星标住,嘱咐他作速放弃白话文,改学八股文……
映星给太爷缠住,四爷与林老爷才脱身,后来照全家福时,太爷又是不依,免不得一番啰嗦哄劝,好歹算是照成了。
简单用过寿筵由林家出来后,已是夜里九点多,汽车之前是有意打发回警备部了,倒破天荒地叫了一辆双人洋车,
两人双双坐上去。
四爷今日沾了些酒,有几分醉意,加之夜风有点凉,他便把月儿搂在怀里,喁喁说了些什么也听不真,后来忽然说:“你祖父真疯么?瞧着不像!”
他说话时的热风呼到月儿耳廓中,有点痒,她把头偏了一偏,说:“不是真疯那再好不过,可是他分明疯得很厉害了,四爷你是眼睛瞎了么……”
四爷呛了,正色道:“不过是一句闲话,值当你说出这样难听话来,盼着我瞎么?我瞎了你喜欢得紧是不是?”恨不过她这种恶声,成日价瞅着机会就毒口毒舌地咒他。
月儿理亏也就没有回敬,一时间谁也不言语了,默然地看着街店橱窗透出来的灯光。
可是再过一时,四爷就仿佛忘了刚刚的小过节,不计前嫌地说起话来,月儿没听进多少,兀自想着心思。出神间,忽然觉出街景不对,听见四爷吩咐洋车夫左转去警备部,她立刻生气,“你干什么,我要回家。”
也是白生气,只听四爷含情说:“四爷就是你的家,你就是四爷的家。”
月儿哪里要听这种废话,可也情知强他不过,认命般地凭他搂着向警备部去了。两年已经忍了过来,再忍数月不是不能够。
她安安静静不说话了,车子经过米高梅舞厅,经过平安大戏院、唐纳德咖啡馆、法国时装店、西伯利亚皮草行、穿过整个夜上海……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烂银般晶亮的玻璃橱窗里闪过一个个不说话的木头制成的外国模特,又闪过小山一样高的乳油蛋糕……十里洋场的奢华风情似乎在这烂银般的灯光下才愈发凸显,让人不由感叹:真真你是个不夜城。
车子嗖嗖疾飞,道路两边流光溢彩的景致迅速倒退着消失在身后,四爷说:“你看这一盏盏霓虹,一幕幕繁华,我们经过它、离开它、一件件抛在身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最终我身边只有你,你身边只有我。想想不是不感动。”
一丝嘲讽的笑纹掠过月儿的眼梢,她什么都没说,只斜倚着靠背默默看街景,一念不生。
她太明白四爷,除了一张嘴,也就什么都没有。
四爷此话刚说完不久,洋车便转入浓黑的大道上,很快进入军事管制地段,之前的霓虹与繁华杳如前世,独余他和她了。
车子大概跑了五六分钟的时候,远处透出点光来,再向前行,警备部那青灰色的岗楼在夜色中浓如墨黑,巍峨地伫立着,岗楼高处悬着鬼魅般的探照灯,一道又一道的极光扫过来扫过去,隐隐有狼狗的吠声在凶狠地咆哮。
月儿的心不由有些紧,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右肩,四爷觉出她的紧张,搂在怀里笑斥:“你就是个成精作怪的东西,前头又不是刑场,要你吓成这么等的……”
话到此处,忽然迎面冲出两道强光,是汽车大灯,自是警备部出来的车子无疑,四爷怕给属下看见低了架子,打住话头正襟危坐,但他的动作显然是慢了些。那车子经过身边时吱地来了一个急刹车!显然是看见他才骤然停下的,想必还是有要紧事向他汇报也不一定,否则不会如此失礼。
四爷待要唤洋车夫停车,可忽然觉出汽车那边无动静,车门并没打开,更没有人下车。而他和月儿所坐的洋车却呼呼地朝前行着,直至相去许远,那车上也没有下来人。
心中纳罕,待回到警备部,唤来号房的值夜军官询问,才知方才出去的是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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