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到日本去巡视道场,几天下来,看到一个徒众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面无表情,暮气沉沉。最后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把他叫来,说道:“你几乎像个死了的人,可能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我感觉不到你是活脱脱的生命,你要将你的肌肉活起来啊!”过后,才发觉自己七十年的岁月中,虽然受尽酸甜苦辣,却从来没有被人骂过是“死人”,觉得这一生过得很有意义。
因为,“活”,就是美。花儿吐露芬芳,我们觉得赏心悦目,因为它是“活”的。树梢随风轻摇,我们觉得生意盎然,因为它是“活”的。鸟儿枝头鸣叫,我们觉得动听悦耳,因为它是“活”的。云朵舒卷自如,我们觉得自在舒畅,因为它是“活”的。溪水淙淙流动,我们觉得涤尽尘虑,因为它是“活”的。同样地,人的肌肉也要是“活”的,才能散发出生命的喜悦与希望。
五十年前,我在江苏金山寺的禅堂参学时,老师说:“要眼观鼻,鼻观心。”“眼睛要收起来。”起初我老是做不好,经常挨罚,因为从小母亲就教我们:“当别人讲话时,你要看着他,才有礼貌。”后来才知道禅堂的老师是在训练我们静下心来观无相之相,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还是要注意向对方注目、瞻仰,表示尊重他,也表示自己是一个活生生,有反应的“活”人。
数十年来,我看尽人间悲欢离合,目睹世事沧桑盛衰,一件事情到我手上,我能够看出它大概的前因后果;一个人来了,我能够看出他心里的喜怒哀乐。一篇文章,我能够很快地读出它的内容重点;到任何地方去,我能够一眼判断我站立的地理位置。
徒众常问我:“您怎么能看出这么多巧妙来?”我告诉他:“因为我的眼睛是‘活’的。”
“活”的眼睛才能称为是灵魂之窗,活的眼睛才能称为是辨别之神。
有人问我:“为什么和别人交谈时,你总要在对方说完一段话之后,重复叙述其中的两三句?”这是因为我要让对方知道我的听觉神经是“活”的,我很重视他的问题,我要马上解决。
像有些弟子听完我的话之后,唯唯诺诺,但是做出来的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有的时候,他只听了一半,所以做得不周全,引生很多麻烦;有的时候,也会错意思,结果自己听出许多烦恼,也把烦恼传给了别人。所以仅仅听话是不够的,我们还要全听、会听,才能不负所托,把事情做得神似“活”现。
现今是一个有色彩、有声音的时代,我们不但要用“活”的眼睛、“活”的耳朵接收宇宙万物的声音、色彩,也要用“活”的嘴巴制造美丽的色彩,发出动人的声音。
记得过去有一位同道虽然学养很好,但是因为面无表情,让人见了索然无味,所以大家在背地里称他为“活僵尸”。我当时觉得:人还没死,先让肌肉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所以以此为惕,经常笑脸迎人,因此结了许多善缘。后来我收徒纳众,也一再告诫大家,要做一个“脸上无嗔是供养”的活人。
有一天,一个在殿堂做香灯的弟子向我诉苦:“您老是要我们笑,您可知道,笑久了,嘴角会酸啊!”我回答他:“可见你平常没有养成笑的习惯,嘴角的肌肉已经死了!”
让嘴角的“肌肉活过来”,要先从微笑开始!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清晨,我走到半路,一位信徒快步走来,希望能和我合照,只见他一直向树丛里的太太招手,高喊:“快来和大师合照啊!”“卡紧啊!(台语)”“卡紧啊!”但是太太却一股劲儿地摇手。我回过头来,朝着这位太太打趣地说道:“大家都喜欢和我拍照,你为什么躲起来呢?”这位太太才面带羞涩地走出来,回答说:“不好意思啦!我今天没化妆啊!”我告诉她:“你对着镜头笑就是最好的化妆了!”几天后,我收到这对夫妇和我合照的相片,我觉得这位太太笑的样子,好像艳阳下绽放的花朵,真美!
笑,不但是最美的表情,也是最好的沟通桥梁。多年前,我到一间泰国寺院,那里的小朋友和我语言不通,但他们灿然的笑容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好近,仿佛我们是旧识相逢。直到离去,我还觉得依依不舍。西哲说:“如果你笑,世界就会跟着你笑。”如果我们想要拥抱世界,就要学着去做一个会笑的“活”人。
信徒经常找我去排难解纷,我常听做丈夫的对我说:“太太不爱我了!怎么办呢?”我告诉他:“你必定在家里常常板起面孔,没有幽默的表情,所以太太不喜欢你。”
也曾听做太太的和我说:“先生移情别恋了,我好伤心哟!”我劝她:“你必定在家里像个木头人,没有反应,当然丈夫不能接受。”
世上有很多人不漂亮,但是很耐看,很有人缘,那是因为他的“肌肉是活的”,四周环境也因他而显得亮丽耀眼;也有很多人很漂亮,但是不耐看,没有人缘,那是因为他冷若冰霜,让人敬而远之,当然也就失去了美感。所以奉劝天下的师长父母们,教导后辈子弟不要光着重于知识的堆砌,最要紧的,是让他们先“把肌肉训练得活起来”。
人,有了表情,就像甘霖遍洒大地,一切都会“活”过来!
过去在大陆,师长出门做客,我随侍在旁,都会一边恭听,一边面露微笑,帮忙点头示意。因为我要让他们知道:虽然我是一个不起眼的后学,但是,我是一个“活”人,我有灵敏的觉知,我有快速的反应。或许因为如此,师长们都喜欢带我出去。及至来台,慈航法师、妙果老和尚、智光法师、东初法师等前辈大德也很喜欢找我讲话聊天,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有哀喜的神情,有丰富的应对,彼此一来一往,所以话题源源不绝,气氛“活”泼生动。
我很感谢从小父母就教导我“童子应对”,记得第一课是:长辈问话时,晚辈要立即回答。这种训练养成我主动和人讲话、招呼的习惯。有时候连徒孙来了,我都先问他:“吃过饭了吗?”旁边的人听了,往往不以为然地说:“他是后辈,你不要管他!”我总是说:“我嘴巴是‘活’的,不能不说话。”
俗语说:“有话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孔子也说自己像一口钟,小叩小响,大叩大响。其实每一个人都有钟的潜力,但是我们要做一口“活”力充沛的洪钟,千万不要做一口死气沉沉的哑钟。过去,我有一名弟子,性情温和,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喜欢讲话。有一次,他来看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半天不说一句话,大家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在他起身即将告退时,我故意用“激将法”告诉他:“你来了不跟我讲话,我以后也不要同你讲话了。”他一急,嗫嚅地答道:“我不知道要讲什么。”我教他先附和响应长老大德的意见,然后再慢慢学习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努力地照着我的话去做,几年之后,变得侃侃而谈,整个人也显得神气“活”现。
我在上课写板书时,有时字写在东边,有时字写在西边;有时字写得大一点,有时字写得小一点;有时字写在上面一点,有时字写在下面一点。有时字写横的,有时字写直的……因为我总想到自己是个“活”人,所以要充分地“活”用黑板上各部分的空间。我在讲经说法时,经常通过手势、动作、表情、语气,来表达圆融的妙谛,因为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人,所以要积极地“活”用身体上各部分的肌肉,将佛法展现出来。
慈惠跟着我到各处弘法,帮我翻译了四十年的台语。她经常对我说:“我很佩服师父,因为您不论在何时何地,威仪都这么好。”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但对于佛门的教育,我由衷感恩敬佩。记得十二岁出家时,常住首先教我佛门行仪,从行住坐卧、吃饭穿衣当中,活灵“活”现地将佛法落实在生“活”当中。后来我经常奉老师之命,去放蒙山施食,我遵守师长的教诲,努力将步伐放得沉稳,将手势表现得柔软,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要从“活”的肌肉里,无声地表达虔诚的心意、生命的真谛。
每次有焰口法会,我也经常被开牌做老和尚的侍者,虽然在仪式进行中,双脚不可以移动,眼睛不可以乱视,但是我用耳朵倾听梵呗音声,用心来感觉周遭的变化,用手来为老和尚翻经书,因为我的六根是“活”的,我要“活”络地运用它们。
平时,我非常喜欢出坡作务、打球跑步,因为我要将肌肉训练成“活”的,让自己身强体健;我也乐于为人服务,帮忙跑腿,因为我要将“活”力散发出去,让大家同感愉悦。我性喜淡泊宁静,但是在团体人群当中,我一定随喜随众,让大家感觉到我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一个“活死人”。惟其如此,师长才肯用我做事,同侪才喜欢和我合作,我才能有更多的机会为佛教、为大众奉献心力。
直至今日,我年逾七十,仍南北奔走,洲际弘法,徒众都劝我要多休息,但我觉得:“活”跃的人生应该是飞扬的,前进的。人,如果不能动,不是身体违和,就是舍报往生。要休息,将来到棺材里去,就可以永远休息,何必在“活”着的时候,虚掷光阴呢?
童年时,正值抗战期间,为了躲日本兵,我经常躺在死尸堆里装死,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呼吸也暂时停止。此后这种印象一直鲜明地印在脑海里,因为装死让我深切地感受到“活”着的可贵,因此备加珍惜生命。一九九五年,我因为冠状动脉阻塞入院开刀,在恢复室里醒来,第一眼看到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一种“活着”的幸福感觉油然生起,因为它是动态的,不是死寂的。人生存在世间,也必须将自己动起来。世界上没有比人能够“活”动更美好的事情了!
佛陀着衣持钵,乞食经行,走入大众,真理才得以弘扬开来;观世音菩萨三十三应身寻声救苦,众生才有得度的契机;地藏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才有光明的希望;玄奘大师千辛万苦跋涉八百里流沙,西天取经,中国佛教才能够盛传不辍。我们想要“活”出人生的意义来,应该以古圣先贤为榜样,动眼观察众生疾苦,动耳听闻佛法,动口讲说好话,动手多做善事,动脚迈向佛道,动心将方寸里的宝藏挖掘出来。
出家半世纪以来,从香灯到司水,从知客到布教,从学生到老师,从幕僚到主管,我无不戮力以赴;从黑板到电台,从幻灯机到投影机,从电视到电影,从音乐到舞蹈……都是我布教的工具;从学校到监狱,从工厂到机关,从农村到都市,从海边到山顶……皆有我弘法的足迹;从老人到儿童,从青年到壮年,从妇女到男士,从难民到显贵……全是我接引的对象。我觉得人生好充实,好精彩!中国人常说:“话不要说尽,要留一点转圜的空间。”其实,举凡应世接物均是如此,我们惟有去除我执的框框,不为自他预设立场,能饱能饿,能尊能卑,能进能退,能早能晚……才能把握当下,“活”用周遭的资源,发挥生命的光与热。
“活”,不但是精神力、生命力的表现,也是慈悲力、忍耐力的诠释。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人有没有办法,不但要看你的肌肉是不是“活”的,也要看你的心是不是“活”的!
我一生历经挫折、打击,但我从不灰心失意,因为我始终坚信只要自己不死,一定可以“活”出希望来!我拥有千余名智愚、贤钝不同的入室弟子,事实证明,只要能启发众生本自具有的佛性,败卒残兵也都可以训练成为“活”的!
“活”字印刷的发明、“活”页簿本的应用,可以将文字随意照排、装订,为人类带来多少方便;梵刹的飞檐斗拱、教堂的浮雕壁画,展现宇宙“活”拨的生机,让人们多么遐思神往!可见即使小至一沙一石,只要我们具有慧思巧手,也能使它“活”出尊严,再创生机。
三十年前,佛光山东侧本是一片狭窄的断崖,我填土整治,植花种树,气势雄伟的“大佛城”于焉成立,承蒙前高雄县县长余陈月瑛女士赞美,说它是全县的地标。两年前,嘉义大林镇一处闲置的工地恍如废墟,我接收过来,重新擘划,以精致著称的“南华管理学院”迅速成办,打破全台湾大学教育史的多项记录。所以,我们不要以一成不变的眼光、墨守成规的态度来看待万事万物,会做事的人将事情做“活”了,所以能越做越大;会下棋的人将棋下“活”了,所以能全盘皆赢;会写文章的人将文字写“活”了,所以能感动人心;会讲演的人将道理讲“活”了,所以能引起共鸣。甚至会玩球的选手扭转劣势,让球局从败部复“活”,所以我们为他喝彩叫好;会医病的大夫妙手回春,让濒死病人复“活”,所以我们对他礼敬崇戴。
因此,“活”,非仅指肉体的存活,我们要用慈悲的行为、善巧的语言、灵敏的心意,让人产生信心,让人增加欢喜,让人涌现希望,让人得到方便,进而立功、立德、立言,让我们的善行懿举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让我们的国家社会能永远活在安和乐利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先从基本动作——将我们个人的肌肉培养成为“活”的做起!
(一九九八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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