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波德一世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他口述,王后代笔,给他一生的敌人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由小欧根.萨伏伊秘密带回,路易在明亮的煤油灯下展开信纸,信纸上是属于女性的秀丽笔迹,口吻与行文却是一个男性皇帝的,利奥波德一世在最后的时刻反而异常清醒,他没有再试图玩弄一些诡计,又或是设下什么陷阱,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路易十四说,他愿意放弃对西班牙以及西班牙的所有属地的权力,承认卡洛斯三世的正统性,但相对的,他希望法兰西的国王能够支持小腓力登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
要说单就利奥波德一世之前提出的那些条件,是完全不足以收买太阳王的,他手中的筹码也却是少得可怜,甚至拿不出来诱惑小欧根,只能用那种手段来欺骗他——当然,这已经失败了。但他也在信中说,无论什么人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都绝对不会是法兰西的朋友,假若路易十四正如他所说,没有成为又一个凯撒的野心,他就应当推动小腓力成为皇帝,小腓力尚未成年,登基后至少也要有十年沉溺在与权臣、将领与各位选侯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中,即便侥幸获胜,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积累起足够威胁到法兰西的力量,但若是成为皇帝的是世俗选侯之一呢?萨克森公爵是56年生人,正当盛年;普鲁士国王是31年生人,身体康健,巴伐利亚公爵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是51年生人,也是有为的时候;普尔法茨选侯卡尔一世是17年生人,选侯中最年长的,但他固然老迈,却老骥伏枥,壮志未已——要知道普尔法茨选侯的资格曾被取缔,是他一手连同领地一起夺回,要说他是个温和的人,谁也不会相信。
还有第九位选侯,吕能堡公爵,他就更年轻了。
另外一个令人忌惮的问题还在于,这几位世俗的选侯,居然都是新教教徒。而且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他的儿子腓特烈也有着奥兰治的血脉,他的妻子是威廉三世的姑母,他们也曾以监护人的身份意图插手荷兰内政。
他现在是普鲁士国王,也许不会做什么,但若是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路易十四对利奥波德一世的“恳求”并不意外,如果换做他在利奥波德一世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他将信纸折起来,就算做出了决定——确实如利奥波德一世所说,比起另外几位野心勃勃,经验老道的选侯,一个还未成年的皇帝才适合现在的法兰西。
“接下来呢,”路易问道:“孩子,你要回米兰去吗?”
“是的,陛下。”小欧根说。
“然后呢,若是谈判顺利,我会在明天的四旬节之前撤走所有的法国人。”路易说,米兰公国原本属于西班牙,但意大利统一迫在眉睫,但如果这样放弃属于夏尔-卡洛斯二世的权力与领地也许会在将来引起争端,所以这个问题还要谨慎对待,路易一边想着是在西西里谈判,还是让卢西安诺到巴黎来,一边看向小欧根。
小欧根自打从回到凡尔赛后,人们都说他变得沉稳了,知晓内情的人都猜想他是受到了来自于亲生父亲与爱人的打击,但路易十四觉得可能还不至于此,年轻人经历的事情太少,若是遇到了巨大的变故,很容易走向一条偏激混乱的道路。“过来。”他摆了摆手,让小欧根坐到自己身边来,路易十四经常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们,小欧根今天却迟疑了。
“怎么?”路易问道:“说吧,你在凡尔赛中有自己的房间,我的儿女把你看做兄弟,你也将我看做父亲,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呢?”
“我感到羞耻,”小欧根低声说:“陛下,我感到……非常羞耻。”他颤抖着,流下泪来:“为什么呢,我多么希望我就是您的孩子,就不必承受这份折磨——我的母亲是个寡廉鲜耻的妇人,我的父亲,天主啊,他是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情呢?”
“正因为他是一个皇帝。”路易明了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伸出手来,以一种坚定的姿态要求小欧根靠到自己身边来,然后他想了想,小欧根坏在就坏在来到凡尔赛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无需借助计谋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了,所以在他的心中,路易十四是个光明磊落的圣王,他去见利奥波德一世的时候,也未免保持着同样的奢求。
但他不能对小欧根说,他如日中天,利奥波德一世却已经是残阳晚斜,人到了他这个时候,已经很难有足够的精力去缜密的思考,周详的安排——路易十四敢打赌说,若是早一年,哪怕只有几个月,他对小欧根的计划都不会如此粗糙,结果也不会这样狼狈。
“我不用空洞的话语来敷衍你,”路易十四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战争结束了,你也许应该出去走走。”
小欧根猛地抬起头来。
“去旅行,去求学,去享受美丽的风景和人,”路易说:“我正需要有个人代我去探望我的女儿与侄女,还有我的堂兄,我想他们也一定会希望见到你——孩子,你要去看看除了法兰西与米兰之外的地方,”他略微俯下身:“你已经见过维也纳了,你觉得怎么样?”
小欧根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拙劣的摹品。”
“你若是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与国家,就不会这么想了。”路易说:“现在的痛苦也不会这样强烈了。”
“我不知道……陛下,我不知道。”
“所以去吧,”路易摸了摸他的卷发:“放心,你在凡尔赛的房间永远不会被别人占据或是另作他用,它属于你,无论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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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波德一世竭尽全力地挣扎到了和谈结束,但他是注定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带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冠冕了,不过之前的皇帝也未必能看见,只是大概没有哪位皇帝在临终前有着那样多的不甘。
据说他的葬礼,除了选侯们与他的大臣,将领之外,居然也有许多官员、小贵族与平民愿意为他送行,维也纳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幸而普鲁士国王的使臣——他的儿子腓特烈在巴黎见过法国人如何在这样的境况下维持秩序,连忙拿来与维也纳人商量,鉴于他的身份,他的提议大部分都被接受了,才没有在利奥波德一世的灵柩穿过街道往大教堂去的时候,因为推搡与踩踏造成人员伤亡。
随着路易十四最后一个敌人的离去,太阳王的威势终于在整个欧罗巴抵达了顶峰。在“维也纳合约”(既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关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停战合约)签订之后,一系列新的谈判也在迅速地展开,英国与法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国的,还有意大利与法国的,更不用说普鲁士,瑞典与萨伏伊等等……
边界需要重新划分,城市需要再次定义,进出口贸易也需要进一步调整,有人急着表示善意,有人依然顽固地不愿意踏出哪怕一步,巴黎与凡尔赛的外来人口再次猛增到原先的数倍,夜晚与白昼也几乎没了分别。
不过路易最为关心的首要事件,还是意大利国王的加冕仪式。
虽然卢西安诺早在十年前就在那不勒斯大教堂作为意大利国王举行了加冕仪式,但这个加冕仪式显然不够正统,见证的人也不足——在要统治整个意大利的时候,意大利每个地区的使者都应当带着信物与国土前来觐见与观礼。
最后他们决定定都罗马,并在罗马的圣乔万尼教堂加冕。
之前因为卢西安诺终于点头,允许罗马教会继续保有梵蒂冈,教皇甚至慷慨地提出,可以在圣彼得大教堂(原先只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能够在圣彼得大教堂加冕)为他加冕,但这种可笑的伎俩如何能够瞒得过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卢西安诺坚持要在圣乔万尼大教堂举行仪式——这座大教堂是罗马仅次于圣彼得大教堂的宗教场所,位于罗马郊外的拉特兰,是首座天主教教堂,其历史甚至早于圣彼得教堂的大殿十三年——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了教皇为他加冕,而是由枢机主教以拉略为他加冕。
这种说不出是尊崇教会还是轻蔑教会的决定一出,就有人知道这位意大利的新王和他的亲生父亲一样,是个没法用地狱来恐吓,用天堂来诱惑的棘手人物。
但无论棘手不棘手,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了好几仗,并且夺回了数座位于亚得里亚海边缘的港口城市的卢西安诺一世,谁也没法动摇他在天主教中的位置了,教会一会儿把法兰西叫做长女,一会儿把奥地利视作长子,不就是因为这两个国家曾经是教会的刀子与盾牌,将异教徒对梵蒂冈的威胁消弭于无形么。
小欧根是作为使臣来到罗马的,他与卢西安诺并不十分熟悉,毕竟他来到凡尔赛的时候,卢西安诺已经是加约拉的领主,很长一段时间都和玛利住在加来,但后来他们在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小欧根也受过这位兄长的照拂,所以就算路易不派他到意大利来,他也是要以个人的名义前来恭贺卢西安诺的。
没想到他们才到罗马,就听到了一桩不幸的消息。
米莱狄夫人重病将死。
小欧根与同行的奥尔良公爵匆忙赶到奎李纳莱宫,这座宫殿曾经属于数位教皇,使他们的夏日行宫,如今是卢西安诺一世在罗马的驻跸之所,他们都知道,米莱狄夫人几乎可以说是卢西安诺的半个母亲,在玛利.曼奇尼,科隆纳公爵夫人离去之后,她可能是这位年轻国王仅有的几个情感寄托中仅次于路易十四的一个。
“叔叔?”卢西安诺略带着点惊讶地问道,他神色憔悴,双目凹陷,一看就知道正受着煎熬,“难道是父亲?”
“路易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奥尔良公爵停顿了一下:“可能现在知道了。”渡鸦的飞翔也是需要时间的。
“人为?还是……”公爵问道。
“不是人为。”回答他的是米莱狄夫人:“我老啦,先生,就算是个巫师,我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被黎塞留主教留给马扎然主教,又被马扎然主教留给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又把她给了卢西安诺,“这是我最好的美梦里也没想到的结局,”她转动依然波光潋滟的漂亮眼睛:“在柔软的床榻上寿终正寝,还有一个国王,一个公爵,与一个将军为我送行。”
“这都是您应得的。”公爵说,米莱狄夫人可是为国王陛下做了不少事情,尤其是在卢西安诺身边的这十几年,只是她是个女人,又是一个巫师,出身不堪又是个罪犯,工作又不可为人所知,国王没法如对待其他人那样公开地恩赏她,但她可从没过任何怨言。
“你们帮我劝劝卢西吧,”米莱狄夫人说:“几天后他就要举行加冕仪式了。”
“我们都有过许多遗憾,”公爵说:“您就别让卢西多一个明明可以避免的遗憾了。”
“您别担心,”卢西安诺轻声说:“我是意大利的王,我的话无人敢于悖逆,我愿意在什么时候举行加冕仪式就什么时候举行,”他沉默了一会:“我没能送别我的母亲,夫人,请让我在最后的时光里陪在您身边吧。”
米莱狄夫人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
奥尔良公爵让随行的医生与巫师看过了米莱狄夫人,他们得出的结论与意大利的同行一致,蜡烛已经烧尽了,光亮就要给黑暗让位,这是谁也抗拒和改变不了的事情。
果然如卢西安诺所说,他的加冕仪式一直被推迟到一个月后,加冕仪式上他始终不露一点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悲恸。
“离别必然会给人带来痛苦。”奥尔良公爵注视着意大利的新王,喃喃道:“但总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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