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大厦之中,几百升降梯不断上下运行,通向楼内的每一层。
陈泠轩站在一个拥挤的升降厢中,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围。
他神色平静,目光越过前方人们的肩膀,向上定格于升降厢靠近顶部的层数显示屏幕。
屏幕上层数不断跳动,已经到达九十九层,对于足有三百多层的入云大厦来说,才刚刚到达三分之一不到的位置。
能源城Gaea位于亚洲大陆东部接近沿海,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气候湿润,云层一般位于距离地面一千两百米左右的地方……
而陈泠轩所处的这座大厦,顶部直直插入云霄,没入厚厚的云层之中。
入云大厦高耸入云,高层风景绝美,不受风雨影响,但只有极少人能够到达云层以上的楼层。
随着升降厢停在九十九层,厢门打开,陈泠轩感觉到身后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立马往左让了让,一个男人打着哈欠从他身旁走了出去。
在男人经过陈泠轩旁边的片刻,陈泠轩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又是一个去城南打药通宵的人。
以往陈泠轩都会对这种生活糜烂的富家子弟嗤之以鼻,但今天他却别过头去,不去看那衣衫得体,却步履蹒跚左摇右晃的男人……
原因嘛,自然是他自己昨晚也使用了电子毒品吧。
其他人对走出升降厢的男人毫无反应,属于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的情况。
男人出去的同时,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顶替了他原本的位置,升降厢里面的人纷纷往四周挪了挪,为那人空出一个位置来。
那人走进升降厢便站定不动——他早已在等待这个升降厢到来的时间里就在外面订好了要去的楼层。
厢门缓缓关闭,升降厢上行,人们互相拉开了些距离,尽量不挨在一起。
靠近四壁的位置被早进来的人牢牢占住,他们的手在全息侧壁划动,轻点,数据与信息不断在充当显示屏的侧壁上变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没有靠近靠近侧壁的人要么自己带着可视化的接收信息设备,要么就通过自己的义眼连接网络获取信息……
少数想要使用侧壁,但没抢到位置的人只能站在那些人的后面苦苦等待,但那些操控着侧壁上不同模块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将位置让出,除非他们到达自己要去的层数。
陈泠轩站在升降厢的正中央,他没有去看周围侧壁上铺天盖地的信息,也没有掏出任何设备,启动任何视网膜投影……
他只是站着,平静地站着。
他其实是第一个进入这个升降厢的人,他完全可以选择侧壁的任何一个模块,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着。
陈泠轩从来都不认为侧壁上的那些信息有什么用——广告推销、虚拟产品体验、随机聊天、最新义体情报……
都是些没用的信息垃圾。
信息量过载是二十四世纪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这个现象从二十三世纪便已经初露端倪——
全息影像的出现、联邦信息网的全面完善、各种可承载各种信息平面的出现,通通是信息过载出现的重要因素。
陈泠轩耐心地等待,等待着升降厢到达他要去的那个楼层。
他不被周围的事物所吸引,目的十分明确,而他也不会在其他任何事情上消磨任何时间。
每个人能够同时处理的信息都是极其有限的,只有极少数经过大脑强化的人或许才能做到一定程度上的“一心多用”,但大部分人几乎都只能在同一时间内只做一件事,这便决定了每个人的效率都是极其有限的。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切信息与数据无孔不入,它们的传播者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只为了能够将获取信息之人的时间占用,利用,从而谋取自身的利益。
陈泠轩从来都不觉得获取那些垃圾信息有什么用处,他的生活轨迹就像一条规定好的长长密闭管道,他不会、也不愿意去接受那些会拖慢他生活节奏或影响他追求自己目标的东西——哪怕短短几秒都不会去看。
周围的人们并不在意陈泠轩是谁、要干什么,即使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陈泠轩了,即使陈泠轩要去找的是能源城的城主——陈今。
他们依旧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而陈泠轩也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广告与各种图像视频的声音充斥着这部升降厢里面的每一寸空间,不断传入陈泠轩的耳朵之中,而陈泠轩始终不肯多看一眼,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显示楼层的地方,回想着自己的人生……
在陈泠轩十几年的生命里,他唯一的念想便是达到自己父亲那个高度,能够以平等的身份走到他的身边,请他交与母亲一个道歉。
那是自己母亲应得的,那是陈泠轩的父亲亏欠她的!
十几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规律生活中,陈泠轩的一切全部如同按部就班、精密无比的机械,沿着自己既定的生命轨迹运行。
那份执念操控着他不断向前,不断变得更强,让他站在更高的地方……
他只想要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能够再次回到那个他十多年来不再踏足的家,向那个痴痴等待着心爱男人归家的女人说一声“对不起”。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陈泠轩可以舍弃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其他活动,全新全意地投入到提升自己、追求目标的过程之中……
他早早便从那群普通人中脱颖而出,并且不断拉开差距,逐渐掌握一切必需的技能……
陈泠轩虽然住在入云大厦之中,但他的身份和地位都与最普通最普通的人无异,他的学校也是众所周知的“贫民学校”……
他与他父亲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天与地之间的距离。
但陈泠轩丝毫不在意这些,反而从容而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只因为他的父亲当时也是白手起家,也是从一个最普通的平民开始,一步一步攀登到现在这个高位。
跨阶层的流动,往往就像流水一般——从上往下流容易,从下往上流难。
但陈泠轩并不在乎,他甚至以此作为自己的挑战——若是那个男人能够做到的事情自己做不到,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那份道歉?
于是,陈泠轩便开始了近乎苦行僧的生活,他一遍遍逼着自己,在并不优越的环境下利用能接触到的一切资源提升自己,不断变强。
十几年来,陈泠轩都一心出人头地,心无旁骛,他从来都不会被外界干扰,他的生活单一而枯燥。
一切都十分顺利,他的每一天都像倒带重来一般,重复,重复,再重复……
直到他遇见楠希。
陈泠轩想到楠希,表情柔和了不少,也只有想到楠希,他那冰封一般的表情才会融化一些,那永远紧绷的双眉才会微微舒展……
升降厢不断上升、停靠,人们不断进进出出,陈泠轩一直站在中间,等待着,等待着……
回忆无声地涌出,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
他想起与楠希的初遇。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正好,天气爽朗。
还记得那时的自己脚步匆匆,正快步走向工程实验室,走廊里聚集着午休的人群,他们投向自己的眼光和往常一样,充满了敬佩或爱慕,羡艳或嫉妒。
陈泠轩永远不会在乎他们的目光,友善也好,恶意也罢,都与自己无关——他只会走自己的路。
但他的路被挡住了。
一群人围成一块,占据了走廊的绝大部分,陈泠轩停在外围,他能够听见人群中心的抽打怒骂声。
校园霸凌,很常见的一件事,尤其是在自己所处低等学校之中,可谓是司空见惯。
根据那参差不齐的怒骂声可以得知,被霸凌的是个少女,而她被霸凌的原因则是家中负债不还,再加上……没有装任何义体。
陈泠轩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快点到达工程实验室,完成自己对模型的架构与分析。
好在他不用开口,很快便有人发现了他,人群齐齐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
陈泠轩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他只看见一个少女半跪在走廊中央,长发凌乱。
少女喘着粗气,抬头看向陈泠轩,神情淡漠。
从刚才围观人员的议论中可以得出,她好像叫楠希。
陈泠轩微微挑了挑眉毛,眼前的少女似乎与他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看自己,眼里并没有夹杂着任何其他东西。
她只是在看着自己而已,别无他意。
“喂,纯种!还不给学长让路?”一旁装着机械义肢的光头少女一脚将楠希踹翻在地,楠希在地上滚了一圈,再次爬起,她再看了陈泠轩一眼,眼里没有丝毫的怨恨、愤怒、悲伤……
仿佛这一切与她完全无关一般。
陈泠轩并没有向前走,他看向半跪在地上的楠希,和她对视着,没有说一句话。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默不作声,心想连陈泠轩都看不起不装义体的纯种,楠希估计是要遭殃了……
“楠希,对吗?”陈泠轩看着眼前的少女,出声问道。
楠希捋了捋长发,看着陈泠轩,淡淡地点了点头。
“导师在工程实验室等你,跟我来。”陈泠轩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说,但他确实说出口了。
于是,他便将楠希从大庭广众之下,从欺凌她的那些人眼皮底下带走了。
“导师呢?”来到工程实验室后,楠希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实验室,转头问陈泠轩。
陈泠轩熟练地开始上手立体建模,他没有去看楠希,说:“没有导师,我骗了你……你可以走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偌大的工程实验室中只剩陈泠轩操控建模仪的声音。
半晌,楠希看着无故帮助自己的陈泠轩,微微躬身,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便离开了。
陈泠轩一直没有去看她离去的身影,只在她走出工程实验室的大门,门快要合上的那一刹那,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少女,将她的背影留在脑海之中。
在这个崇尚义体的时代,所有人都以拥有义体为荣,以没有义体为耻,人们甚至会将自己原本健全健康的肢体卸掉,然后替换一只不怎么灵敏的义体……
而那个叫楠希的少女,应该就是这个学校里唯一的那个“纯种”。
陈泠轩摸了摸自己脑后的脑机接口,再次看了一眼楠希离开的方向……
这便是他与楠希的初遇。
陈泠轩默默地回忆,升降厢已经接近可以到达的最高层楼,而他周围的人也早就已经全部离去。
只剩他一人。
普通人并不能前往高层,更别说接近顶层的地方了……
但陈泠轩可以,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带他来过一次,也将他的信息录入,但那一次,便是最后一次。
在他父亲走后,陈泠轩便再也没来过这里,他原本以为下次到来便是讨要道歉,却没想到自己第二次到这,为的却是一个女人。
为了一个女人,他要独自去见自己十多年未谋面的父亲,去见行事雷厉风行,不怒自威的能源城城主……
堪称单刀赴会。
升降厢缓缓停下,楼层定格。
陈泠轩平静地呼吸着,他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神色如常,目视前方——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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