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齐说

26 孝瓘微服探民情 强征夫役苦百姓

    
    斛律光平时驭下甚严,肆州官员各司其职,各尽其职,因此平时需要审批的公文并不是太多。学习了一段时间步入正轨之后,孝瓘便清闲了下来。
    这日,孝瓘决定再去城外走一走,于是把尉相愿和相和都叫了过来。
    “公子,别了吧,”相和面露难色,“又会像上次一样被围住的。”
    上次回来,公子的衣袖都被她们扯赃了。
    尉相愿忍着笑,想起上次孝瓘在街上被媒婆围住的情景,小声嘀咕:“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刘孝标注引《语林》)
    孝瓘抬起头,笑容里有一丝狡黠,“先生想驾车?”
    “啊,不不不不。”尉相愿连连摆手,小公子看着温温和和的,其实心思多着呢,驾车出去还不是要他当车夫出苦力。
    一旁的相和只顾着想办法,没听到二人说的话,这会忽然说道:“要不穿斗篷出去?”
    穿斗篷遮起来,别人就看不到公子的样貌了。
    “小孩,你瞧瞧外面这天,穿斗篷会中暑的。”尉相愿喝了一口凉茶,手中扇子摇的飞快,还是感觉闷热。
    孝瓘看了一眼那羽毛扇子,感觉他更热了。
    “你才小孩。”相和不服气,“要不,把脸蒙上?”
    “抢劫吗?”尉相愿翻了个白眼。
    相和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稍安勿躁。”尉相愿就在等这就话,摇着他的羽毛扇朝门外走去。
    “公子,他!”相和气呼呼的看着孝瓘。
    孝瓘喝了口凉茶,示意相和莫急。
    片刻,尉相愿返了回来,手里拿了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面具?”相和有些惊讶。
    桌子上放了两个面具,一个青面獠牙有些吓人,还有一个普通的黑色皮质面具,窄一些,看着仅能够遮住上半张脸。
    孝瓘道:“先生是说,戴面具?”
    尉相愿点了点头:“试试,喜欢哪个戴哪个?”
    孝瓘有些无语,拿起那个黑色的,另一个若戴上恐怕把人都吓跑了。
    尉相愿有些惋惜:“其实我更喜欢另一个!”
    孝瓘将面具戴上,正好将上半张脸遮住,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巴。
    尉相愿点了点头,小公子的眼睛很漂亮,人们第一眼就会被他的眼睛吸引,如今戴上面具便看的不那么真切。
    孝瓘问:“如何?”
    黑色面具衬着孝瓘皮肤更加白皙。
    相和实话实说:“还,还挺好看的。”
    “哈哈哈哈,”尉相愿没忍住,终于大笑出来。
    孝瓘又吩咐相和去找了一套寻常人家的衣服换上。
    “今日便由先生随我出城。”
    尉相愿早就猜到了孝瓘会让他跟着出城,也没有什么惊讶的,他也乔装一番,穿了一套书生的衣服,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
    相和见公子没叫他,赶紧问:“那我呢公子?”
    “你还没痊愈,再休息一天。”
    孝瓘说完,见相和有些失落,于是安慰道:“下次带你出去。”
    相和这才开心了不少,他还以为公子有了别人就不要他了呢。
    孝瓘与尉相愿去马厩里牵了两匹马,走到门口时,见张仲尊从外面进来。
    看到二人牵着马,显然是要出去,张仲尊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孝瓘的穿着,“县公这是要出去?”
    孝瓘道:“对,来了许久,出去走走。”
    “可是要出城?”张仲尊问到,却又不等孝瓘回答:“出了城,穿过一片树林,再往北走那里景色不错。”
    孝瓘挑了挑眉,这个张仲尊和二哥相识,但是却从未和他提过二哥。平日里和他说的也都是公事,也不过问孝瓘几人之事。可今日怎么忽然对他们出城感兴趣,而且还给他们指路?
    “多谢长史。”
    张仲尊回礼,站在一旁,给孝瓘他们让路。
    孝瓘和尉相愿各自上马,朝城外奔去。
    张仲尊望着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若有所思。
    九原城外是一片树林,二人骑马走了一个时辰了,才穿过那片树林地。再往北走半个时辰,才看见几个零零落落的茅草房,看样子是个村落。
    二人策马走近一些,的确是个村子,只是残破不堪,看样子许久没有人了。
    孝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喝了几口水才感觉凉爽些。
    尉相愿羽毛扇子都快摇散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不容易看见个村子,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孝瓘道:“肆州地势险峻,土地贫瘠,早些年战乱频发,百姓死的死,跑的跑,这些空房子恐怕就是当年战乱造成的。”
    “那长史将咱们引到这,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二人牵着马走在村子里,残垣断壁,石头瓦罐到处都是,间或有一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跑过。
    忽然,有什么东西“啪”的响了一声,好像有人在拍巴掌。
    孝瓘忙拉住尉相愿,二人屏住呼吸,朝着旁边一堵黄泥墙看过去。声音就是在那墙后传来的。
    孝瓘将手放在了腰间的短剑上,慢慢的靠近墙,尉相愿也小心翼翼的跟在孝瓘身后。
    就在孝瓘马上要到了墙边时,忽然背后有人大吼一声:“做什么!”
    二人被吓了一跳,尉相愿险些坐在地上。
    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者,那老者拄着一根木棍,瘦骨嶙峋的身子佝偻着,头发花白,衣衫褴褛,久经风霜的脸上双目凹陷,神情戒备的瞪着二人。
    这时墙后面忽然钻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和不合脚的鞋子,哒哒哒哒的跑到老者身边,拽着老者的衣襟,一边可怜巴巴的望着老者,一边偷偷的看着孝瓘和尉相愿。
    “爷爷,有虫子咬我。”
    老者低头看了一眼小男孩手臂上被咬的红肿的包,从口袋里摸索出来几片绿叶子,放在嘴里嚼碎了敷在红包上。
    这才又看着面前这两个陌生人。
    尉相愿赶紧说到:“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想讨碗水喝。”
    老者在二人身上打量片刻,又反复看了几眼孝瓘脸上的面具。
    “这是我弟弟,小时候打架伤了脸,怕吓到人,才一直带着面具。”
    尉相愿谎话顺手拈来。
    孝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安安静静的做他的弟弟。
    老者没说什么,手牵着小孙子,在前面领着路:“走吧。”
    二人赶紧跟上老者。小男孩边走边回头好奇的看着二人,看见孝瓘对他笑,便也呲着牙笑。
    “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老者这话是对孝瓘说的。
    这两个年轻人,虽然那个戴面具的不怎么说话,但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才是做主的。
    孝瓘闻言看了看老者,心中感叹老者虽然年纪大了,但却丝毫也不糊涂。
    “对,来投奔亲戚的。”
    “亲戚在九原城?”
    “嗯,很多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孝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暗淡了几分。
    尉相愿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他。
    “唉。”老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四人穿过这个村子又走了一段路,便又看到几户人家,看上去依旧老旧,但是却有了几分生气。村头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跑跳,间或有几个老人和女人扛着锄头,疲惫的进进出出。看到来了两个陌生人,都停下来打量。
    老者打了招呼,说是讨碗水喝。那些人便散了去。
    老者家是靠近村头的一个小院,院墙残破不堪,墙上一只野猫见到生人,喵的一声跑远了,踩掉了一地沙土。
    老者指了指院里的两个板凳,“坐吧。娃娃去给客人端点水。”
    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进屋里,片刻端出来两个盛满水的瓷碗。
    尉相愿起身接过瓷碗,看了看,递给孝瓘一个。孝瓘接过碗,碗有些破旧,但好过尉相愿手中破了一角的那个。
    孝瓘不嫌弃,端起碗,将水喝了个精光。小娃娃这会也不怕生了,围在孝瓘和尉相愿身边蹦蹦跳跳。
    “去玩吧。”老者慈爱的拍了拍小孙子的头。小娃娃蹦蹦跳跳跑出去找村头的几个孩子玩耍去了。
    孝瓘问:“老人家,村子里为何不见年轻男子?”
    “都被征走修长城修宫殿去了。”老者叹息一声。
    孝瓘不解:“朝廷征役按户,每户征一人,且修完便可回乡,难道,都……”
    难道都没回来?孝瓘不敢相信。
    老者看了看孝瓘,这小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说什么投靠亲戚,恐怕也是瞎编的。罢了,他一个老头子也没什么不敢说的。
    于是将征役之事都和孝瓘说了。
    原来这一块隶属永安郡,早些年永安郡老太守按照朝廷要求,每户征一夫役,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朝廷合并州郡县,减少冗官,肆州由原来的三个郡变成了一个郡,于是都归雁门郡管辖。雁门郡太守刘起是个好大喜功之人,为了升官,便谎报户数,征上的夫役比别人多了很多,靠着这个把其他两郡的太守比了下去,因此合并郡县的时候又继续做了太守,且权利要比以前大的多。刘起吃到了甜头,以后无论是赋税还是征夫役,都要比别的地方多。起初百姓还有些底子,再加上夫役征用完了就回来了,百姓日子只是难了些,但还算过得去。可是谁想到,后来一年几次征夫役,征走的人也都没回来。且肆州早年连年征战,人口本就不兴旺,早已拿不出来壮丁了。于是刘起就瞒报人口,强改户籍年龄,十一二岁的孩童都被征了去。老人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被征走时二十岁,媳妇刚生了娃,小儿子才十三岁,还未成家。
    村子里没有了壮丁,田地只能由老人和女人来耕种,地的产量也一年不如一年,还要交沉重的赋税。后来有些门道的人就都走了,村子就都空了下来。只剩下的二三十口人一直守在这里,担心自己的丈夫、儿子有一天回来了,找不到家。
    老者混浊的双眼望向远处:“修了长城修宫殿,修了宫殿修寺庙,也不知都在哪了……还,活着没?”
    沉闷的午后,万物都死气沉沉的。
    孝瓘心中酸涩,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保六年,发夫一百八十万筑长城;天保七年造金华殿,发丁匠三十万修三台,筑三千余里长城;天保八年,长城内筑重城,起大庄严寺……
    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
    民不聊生……
    尉相愿看了一眼孝瓘,心中叹息一声。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本以为已经习惯了,可依旧难受,何况小公子人在京城,第一次见。
    尉相愿打破沉默:“斛律光为人正直,为何没去告发?”
    老者苦笑一声:“告了,可还没进刺史府,就被刘起的人拦下了。少不了一顿毒打,娃娃他娘就是这么没的。大人们又忙着带兵打仗,哪有时间关心我们这些小民,后来就都不告了,告了也是白告。”
    老者眼中满是悲凉和失望。
    孝瓘握紧了拳头,“老伯,刘起好大喜功,不顾百姓,朝廷定不会放过他!”
    许是孝瓘说的太过于义正言辞,老者看了看他,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时小娃娃从外面跑回来,哭着的扑到老者怀里“爷爷,爷爷,小虎子把我的弓弄坏了。”
    老人接过孩子手中的弓,木条断成了两节,修怕是修不上了。
    “不哭了,爷爷一会再给你做一个。”
    小孩子哭的眼睛通红,有些委屈:“爷爷做的太慢了。”
    老人眼角红了,没说什么,苍老僵硬的手指抹了抹娃娃脸上挂着的泪水。
    孝瓘沉默的站起来,回到马背上将一个小纸包递过来。
    那是相和怕他们路上没地方吃饭,给装的点心。
    “不哭了。”孝瓘蹲下来,把点心递到娃娃面前。
    小娃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爷爷,似乎在问他可不可以吃。
    老者推辞:“公子不必如此。”
    孝瓘将点心放到老者手中,又摸出几两碎银:“老人家给我们水喝,理应回礼。”
    老者有些羞赧,想把东西还给孝瓘,可是看着眼巴巴的望着点心的小孙子,想了想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了娃娃,又把剩下的和银子还给孝瓘:“就是两碗水,要不得这些的。”
    “您收着吧”
    孝瓘站起身,示意尉相愿该走了。
    二人刚走出了小院,小娃娃便追了上来。
    “哥哥,哥哥,你们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那看到我爹,能不能告诉他,快点盖完大房子,然后回来接我们?”
    稚嫩的奶音,天真的面孔,孝瓘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心一样,悲痛的说不出话来,狼狈的翻身上马,逃也似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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