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很多时候。有时高兴,有时悲伤,有时豁然,有时纠结。
现在的苏如是就处在一个纠结的时候。
——纠结要不要施展一回逃跑大法。
刚才的小色女虽然露出了复苏的迹象,但终究没有醒来。这是苏如是最好的机会,也是苏如是最后的机会,要是等小色女醒来,那苏如是可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只是小色女虽然没有醒,藏在小色女衣袖中的那条六爪黑龙却是个未知。那条助纣为虐的黑龙,不但具有神性,还他娘的能通人性,总是会在最为关键的时候意会到苏如是的企图,现身出来阻止苏如是,顺便给苏如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教训虽小,却能给苏如是留下终身难忘的阴影。谁让苏如是天生就是双脚不能离地的恐高体质呢?苏如是可不想在被六爪黑龙抓上天去腾云驾雾一番,那种滋味可谓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所以,苏如是很是纠结。
纠结的一下子看向被他扔在床上的小色女,一下子又横下心向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来,在看向非得带上他去找死的小色女…
“他娘的,老子要是在不逃,这妖女可就要醒来了…”
苏如是在心里暗暗的骂着。
也不知道是苏如是具有言出法随的特殊能力,还是碰巧,被他扔在床上的小色女竟然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不跑呢?”
正纠结着的苏如是吓的浑身都颤了一下,面上却挤出笑容来,装模作样的转过身,道:“你…你…你都没有醒,我怎么可以跑呢?”
小色女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两道冰冷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苏如是:“你的意思是,等奶奶醒来了,你就要跑?”
苏如是连忙解释:“不不不,你醒来了,老子就更加不会跑了…”
小色女阴沉着脸,不在答话。
她缓缓的从床上坐起身,将身处的房间从左到右的扫视了一遍,突然毫无前兆的向前窜去,直接就将苏如是扑到在地。
她的左手掐住苏如是的脖子,举起右手就往苏如是的脸上打去,怒骂道:“想跑是吧?你个撮鸟,让你跑,让你跑——”
巴掌左边来,右边去,接连打在苏如是脸上。苏如是又气又恨,可却躲避不开,更加反抗不了,只得挣扎着叫道:“老子没想跑,老子没想跑,老子没想跑…”
一连三声老子没想跑,让自诩通情达理的小色女停下了动作。
小色女似是方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哦,你没想跑呀——”
“是啊,老子没想跑,老子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跑,你错怪老子了。”
苏如是见这句话有了效果,连忙一边拉长脖子竭力的喘着气,一边解释着。心里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
却不料,小色女忽然将目光一抖,竖着眉头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面对这么一个无厘头的问题,苏如是一下子愣住了。
小色女停在空中的巴掌,再次落在了苏如是的脸上,每扇一下就问一句:“说,你为什么不跑?是奶奶没有威慑力了,还是你吃了豹子胆了?你竟然敢不跑?是谁让你不跑的?说,快说,你说不说?不说是吧?不说奶奶就打死你——”
巴掌雨点似的打在苏如是的脸上,跑也是错、不跑也是错的苏如是,哪里还说的出来?他只有叫,只有哭,只有进行明知不会成功的反抗。
苏如是越是反抗,一心追求与众不同的小色女打的就越起劲。
小色女打的越起劲,不想被活活打死的苏如是也就越是反抗。
于是乎,以一个很不雅的姿势骑在苏如是身上的小色女,足足打了有半个多时辰。一直打到小色女上气不接下气、再也使不出力气才意犹未尽的放开了苏如是。
不知挨了多少巴掌的苏如是也同样没有力气了。
他的眼泪、鼻涕、鲜血一起被打了出来,一张本就不太好看的脸,更是被打的肿成了刚出笼的包子。
只得躺在地上不甘心的骂道:“妖女,你这个没有人性的妖女,老子不会放过你的…”
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的小色女,已经摊到在窗边的一张老人椅上。
老人椅轻轻的摇着,小色女也轻轻的摇着,洋洋得意的答道:“好呀,你可千万不要放过奶奶哦,你要是放过奶奶了,奶奶可是会看不起你的;还有,奶奶不叫妖女,奶奶叫色女,小—色—女—,又萌又可爱的小—色—女—”
还在喘着气的苏如是胸口的起伏忽然变得急剧。要不是还没有恢复足够多的气力,他只怕是已经吐出来了。
小色女悠哉悠哉的躺在老人椅上,看都不看苏如是一眼。她没有去想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只是情不自禁的记起了昏迷时的情况。
她记得在自己为天涯沦落人的眼剑所伤,即将陷入昏迷之时,好像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串词声…
那串词声谁都不想听到,但小色女却不以为然。只因吟出那串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来自清都的山水郎,在小色女的心目中,清都山水郎根本算不得什么高人,最多最多也只能算作是一条狼。
一条鬼迷心窍的大色狼。
这条大色狼和那位与小色女断绝了母女关系的妇人,一直保持着不三不四的关系,私下里不知道密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有一腿”,若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狼狈为奸”。
小色女很了解这条狼。
这条狼不但腹黑成性,什么人都要坑上一把,还懒到了家。别说这条狼全天都需要人伺候,宁愿坐上轮椅都不肯自己走一步路,就连一笔春秋阁那些被无数人奉为经典的江湖典籍,也都是这条狼在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时候才写出来的。如今这条狼竟然离开了清都,出现在洛水之上,那这中间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色女好奇心切,正想问问苏如是有关于这条狼的去向,却莫名听见了几声惨叫,连忙放目一看,只见得窗外左边的高楼处有三四条人影从空中坠落了下来。看上去,那三四条人影是想要跳窗逃走,但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止住了。
小色女认得出,左边那栋高楼就是前几天才来过的醉芳楼。
得知自己身处醉芳楼的小色女,目光看向了那三四条人影落下去的地方。小色女发现那地方的空气很不对劲。
空气本是无形无色的,但小色女却在那地方隐隐的看到了些许形状。形状透明且没有规律,就像是溪水流到了空中,正在无声无息的徜徉。
“气蚀蛊——”
看出其中蹊跷的小色女,喃喃的吐出了三个字,一张画着蛇蝎的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意缓缓露出:“看来你这条大色狼,也跑到醉芳楼来了,哼哼哼,奶奶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鬼…”
说着,小色女已从老人椅上跳起来,不怀好意的向苏如是问道:“休息了这么久,应该也够了吧?”
刚从地上坐起身的苏如是,一脸惊恐的看着小色女走上来:“你…你想干什么…”
小色女两手叉腰,老气横秋的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找死了。”
苏如是不敢答话,只得暗自吞了吞口水。
小色女眉头一挑,问道:“怎么,不愿意吗?”
经这么一问的苏如是,只觉得连性命都受到了威胁,连忙点头道:“愿意,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小色女唇角往下一拉,厉声喝道:“既然愿意那你还坐在地上干什么?还要奶奶拉你起来吗?”
苏如是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
小色女不在说话,转身便大摇大摆的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一条走廊,虽然临近醉芳楼,却曲曲折折的看不到头。
小色女懒得绕来绕去,走出走廊抬头往醉芳楼看了看,见二楼的窗户都打开了,不等跟上来的苏如是立住脚跟,提起苏如是就跳了上去。
这个时候能在醉芳楼的二楼寻欢作乐的人,铁定都是一些来头不小的人物。这些人物好面子,架子大,脾气通常都不是很好,只不过现在的他们已经被清都山水郎吓的没有半点脾气了。
见得这么一个面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跳上来,本就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禁变得更加惶恐,骇然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小色女横了房间里的人一眼,冷冷道:“连你们的小祖宗都不认识,真是有欠管教。”说着,向那几人拍出一掌,揪着双腿有些发软的苏如是便往门口走去。
门外走廊上的人更多,不是在三五成群的商量着怎么逃出醉芳楼,就是在三三两两的讨论着怎么应付楼下的清都山水郎。
小色女作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边怒骂着“好狗不挡道,滚开,滚开”,一边连推带挤的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只想活着离开醉芳楼的众人早已被清都山水郎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和来势汹汹的小色女一般见识的心思?只得让出一条路任由小色女怒骂着离去,就连那些被小色女直接推到在墙上的人,也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立在楼梯旁的白马醉注意到了走廊里的骚动,见得自人群中渐渐浮出身影的小色女和苏如是,暗自奇道:“这两个家伙竟然也来了醉芳楼?”
正想上去和小色女打个招呼,也发现了白马醉的小色女却将目光一抖,没好气的瞪出一眼,警告道:“离奶奶远点啊,奶奶现在心情不好,你要是敢惹奶奶,奶奶就放龙咬死你——”念及白马醉曾在娘亲面前替自己求过情,小色女可算是淡忘了被白马醉追着跑出好几十里的经历。
看着比以往更为嚣张跋扈的小色女,白马醉只得作罢。
被小色女揪住衣襟的苏如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他知道白马醉的本事不在小色女之下,甚至还能和藏在小色女衣袖中的那条六爪黑龙斗上一斗,心里很想让白马醉救救自己,可他开不了这个口。
从小无家可归的苏如是,是靠偷鸡摸狗才得以活下来的。在那些性命垂危的日子里,苏如是也曾向无数人求过救,只不过求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那些人不但没有救他,还觉得晦气,巴不得他快些死。
时至今日,苏如是已不会向任何人求救了。苏如是渴望活着,但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在开这个口。
真正愿意救你的人,真正愿意拉你一把的人,又何须你开口呢?需要你开口相求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的呢?
小色女一靠近楼梯口,就听到了清都山水郎的声音。
“…韩非子有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然儒家之学,是为利天下,墨家之学,是为行天下,纵横之学更甚,是为谋天下;是以,自始皇扫六国始,后两者,及兵法两家,便成天下之忌,难为世之所容…”
小色女揪着苏如是立到楼梯口,向楼下看去,又听得清都山水郎道:“…细数诸子百家,当以墨家门规最厉,历代统辖者,须去其喜、去其怒、去其乐、去其悲、去其爱,手足口鼻耳,皆从于义,以至默则思、言则诲、动则事,以身践义,方可为钜子也。庄子天下篇有言,钜子者,圣人也,弟子皆愿为之尸。是如此乎?是如此也!”
“于是,悼王薨,吴起亡,阳城以璜,孟胜守义。于是,随死者一百八十余,墨者几绝于天下,唯存一田襄子于宋国尔。于是,为传钜子之位,为继先师之学,为兴天下之利,藏身于山野之间也。于是,融兵法两家之长,取纵横诸术之精,以墨之名,居于云梦山也——”
听了清都山水郎满口的之乎者也,小色女有些云里雾里,不禁嘟噜着嘴儿,喃喃骂道:“你奶奶个熊,说的什么鬼玩意。”
说到这里的清都山水郎,似是大有所感,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道:“逝水如斯,时光冉冉,云梦山的历史不觉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山上的钜子之位亦传了二十三代;二十三代钜子,代代都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通天之能,代代都被称作是天下第一智者,可谓是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如同神明般深受世人拥戴。”
立在楼梯口的小色女,得意的笑了笑:“嗯,终于开始说人话了,你要是在不说人话,奶奶可就要下去撕烂你的狼嘴了。”
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不但开始说小色女能够听懂的人话,还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只不过,在这二十三代钜子之中,有一代根本不配享有这样的拥戴——”
这句话一出,本已听得聚精会神的众人无不诧异。
诧异间还变了脸色,变了的脸色中还带着一丝怒火,只是忌于清都山水郎的淫威,不敢太过明显的表现出来。
在众人的印象中,云梦山的墨家钜子一直都是和龙虎山的张家天师、武当山的吕姓真人共享盛名的存在,非但是心系苍生,德高望重,其本领、智谋更是通天彻地,让人无不叹服。若是这样的人物都不配被人尊敬,那这世间还有谁是值得人去尊敬的?
若是换作平日,不少人只怕是会给墨家钜子讨一个公道,奈何今日偏偏不是平日。今日的他们面对的是仅次于墨家钜子的天下第二智者——清都山水郎。
众人只能把怒火化作不平,纷纷向清都山水郎问道:“历代墨家钜子都是能和张天师、吕真人相提并论的,怎么就不配被人拥戴啦?”
“别说是墨家钜子,就算是云梦山的普通弟子,也都是深明大义、广受尊敬的。”
清都山水郎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反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本山人说的是哪一代墨家钜子?”
“是哪一代——”
清都山水郎忽然将手中的羽扇斜空一指,沉着脸大声喝道:“就是上一代墨家钜子!”
喝声一出,还想为墨家钜子鸣不平的众人顿时不敢说话了。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都山水郎,在这个时候莫名有些激动,连声向众人质问道:“你们只知道每一代墨家钜子都是德高望重的,可你们知道上一代墨家钜子做过些什么吗?你们只看到过他装模作样、满口仁义道德的一面,你们有见到过他背着你们的那一面吗?你们可知道,当一个人能力越大,他的欲望也就越大?上一代墨家钜子的欲望大到什么程度?你们就算是白日做梦都意想不到——”
清都山水郎越说越激动。激动的脸色中不但带着怒火,还带着一股浓浓的恨意。
不敢说话的众人,或坐或立的僵在了原地,连动都不敢动了。
这个时候的醉芳楼,几乎已陷入死寂当中。
只不过,来仪姑娘拨动琴弦的葱指并没有停。所以那一曲神境超然的《神化引》还在楼中缭绕。
都说别有幽怨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可在这一刻却是反过来的。来仪姑娘的琴音,不但没有打破这片死寂,还让这片死寂变得更加寂静。
“就由本山人来告诉你们吧——”
清都山水郎合上双目,深深的吸了口气。
这一口气让他冷静了不少。
“你们应该还记得云梦山曾有过一位名叫清辙的弟子,这位名叫清辙的弟子师承并非他人,正是上一代墨家钜子,而且还是上一代墨家钜子的大弟子。然而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却莫名其妙的英年早逝了。放眼云梦山一千五百年的历史,诸多弟子有为救人而死的,有为济世而死的,有为求道而死的,有为泄露天机而死的,唯独只有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是所谓的英年早逝。最可笑的是,世人直到今日都没有质疑过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说法,竟然真的就相信了上一代墨家钜子为欺世而编造出来的鬼话——”
世人可笑,清都山水郎也笑。
很苦很苦的笑。
“本山人料想,世人应该是忘记了那位隐居于一方神农谷的济世观音,也是师承的上一代墨家钜子;世人可能是觉得,具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翠褚兰,会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大师兄活活病死…”
清都山水郎的笑容更浓,亦更苦。
苦的让那抹笑容都不像是在笑,而像是在哭。
众人没有多作猜想,也不敢去猜想。
他们只能一动不动的听着,只能木偶似的看着。
只能煎熬的等待着清都山水郎把故事讲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都山水郎收起了苦笑,一串让众人惊上加惊的话破口而出:“你们可知道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是如何来到这个世间的?又是凭借什么样的来历,才成为了云梦山的大弟子?你们可知道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是为谁所生,为什么从一出生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又是因为什么才被上一代墨家钜子编造成英年早逝的?你们绝对不知道。纵是整个人世间也绝对找不出知道的人。因为,这位名叫清辙的大弟子并不是通过父精 母血的结合诞生,而是由居心叵测之人以自身精元化作道胎所生…”
在听到这段话的人中,最为吃惊的莫过于立在楼梯口的小色女。
小色女蓦然想到了自己。
小色女虽然知道自己是为谁所生,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位已经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的娘亲,更是亲口和她说过很多次——她没有父亲,她是由娘亲一个人生下来的。
所以,小色女才会觉得自己天生与众不同。才会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也正因如此,小色女才会觉得一个人就能生下自己的娘亲了不起,才会把娘亲当成偶像一般看待。
如今听得清都山水郎这么说,小色女的心中不禁有了疑问:
——难道我也是娘亲以自身精元化成的道胎?道胎又是个什么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娘亲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疑问未了,只听得清都山水郎接着说道:“你们同样也不可能知道,这个违背世间常伦以自身精元化出道胎的人是谁,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你们当做神明来顶礼膜拜的墨家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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