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嘉在藁城城墙之上极目四望。
他腰板挺直,双眼炯炯有神的望着战场的方向。但是实际上,从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战场方向扬起的沙尘,给地平线染上一抹烟黄。
公子嘉的脑子正在走神儿。他有些郁闷,是因为钦派特使还未离开,他只得留在城中陪同。不能亲历战场,公子嘉满心遗憾。
这些天也不知道林煜他们在忙着什么。公子嘉想和他们打个照面,却怎样也见不到人。
在上一次肥之战的时候,公子嘉是被深深折服了。这些个弟弟们和小妹的能耐,将那一场大战打成了赵国的经典之战。当然李牧大将军的指挥也是关键。
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弟弟们和小妹吱吱呜呜,不肯说出实情,就是不愿意插手打仗的事情。如果没有他们支持战局,公子嘉相信李牧大将军一定会打得十分辛苦。
公子嘉在城头站了有一会儿,远处的烟尘只有愈来愈大的趋势。看样子战斗是十分的激烈,只是距离这里太远,相关的详情只能等探马报回来。
公子嘉踱步转身往将军府走,没想到在半道上就得到禀报,说是大宦官唐枚内监已经到将军府拜访。
唐枚一个人坐在公子嘉正堂的坐榻上,身形有些颓然。
他望了一下窗外,正是早春午后,阳光充沛。想到在不远的地方,无数人正在厮杀,唐枚想,也说不定万一赵军一溃千里,他所在的藁城也会危如累卵了。
他听到一声响动,立刻一哆嗦,杯弓蛇影地向四下看了看。坐塌在房间深处靠近墙的地方。坐在这里,确实有些阴暗。
特别是那案几上还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骷髅头。那骷髅头已经不像是寻常死人的骷髅,而是如泛着光泽的玉石雕刻一般,很是生动。
只是唐枚总感觉那骷髅头像是定定的在看着自己。他咽了一口口水,压制住内心的慌张。说实在的,他真搞不懂,现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都在想什么?
案头的左手是一个木匣,匣上雕刻着一只大凤鸟。里面放的是什么,唐枚可是真的不知道。
这是郭开郭相爷亲手交给他,让带给公子嘉的。可是还有一个人也交给了他另一样东西。就是此刻在他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小瓶子。小瓶子有个细长的颈。
唐枚把它举起来又看了一眼。这已经是他看的差不多第五十次了。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样,把小瓶子上面那细小的红色小木塞拔下来。
他朝桌上摆着的茶杯里,轻轻地点了一下。给他这东西的那人说了,他这次如果不做这件事情,就不用回去了。
唐枚心里有些难过。他是看着公子嘉,从一个万人宠爱的小娃娃,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儿,又长到今天玉树临风的少年佳公子。
虽然公子嘉没有做成赵王,可在唐枚的心中,那一直都是月亮一般美好的人呢。
如果不是给他这个的那个人,最后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这小瓶里的东西不会要了公子嘉的命,他唐枚是万万也不敢做的。
害死堂堂赵国公子,现在还是大司库,那他唐枚也只有血溅当场的下场了。
更何况真要害了公子嘉,他到地下怎么能再见先王呢?他怎么能对得起先王这么多年,对他的恩遇呢?
想到先王,唐枚眼中不禁涌出了泪水。“我可能真的是老了,”他想:“既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也搞不懂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将的小瓶子盖好,又深深地藏入袖中,顺便用袖口拭了拭,擦去那跨越满脸皱纹垂落到腮边的泪水。
唐枚正兀自难过着,便听到有人通报公子嘉回来了。唐枚赶紧起身,将腰弯到只能看见自己的鞋面。
虽然这次他也算特使的副使,可是多年的尊卑摆在那里,唐枚还是一如既往的躬着他的腰。
公子嘉将要进院子的时候,脚步一滞,因为鬼师兄谭大在门口直接堵住了他。
谭大晃着他瘦竹竿一样的身形,拍着他的肩说:“大师弟,你先别进去。那个老家伙有问题。”
谭大自从白云鹤走了以后,一直就这么叫公子嘉为大师弟,林煜为二师弟,龙煖辰是三师弟。只是到了邵易这里,他只唤作“师弟”。他这倒真是有几分内外有别的特殊意思。
公子嘉淡定的很,正正板板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大师兄请讲。”
这时就听屋子里,骷髅头王老师拉着长音喊:“总之这个老家伙,他给你杯子里下了一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我怀疑是有毒的毒物啊。”
公子嘉一愣,虽然谭大和王老师,周围的人都是听不到看不到的,他还是尽量别表现出有什么异样。
公子嘉相信谭大和王老师说的肯定没错,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老宦官唐枚,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追到这藁城来害自己呢?
他伸手拍了拍谭大的肩膀,说道:“师兄放心,我进去看看。”
说完,他便走了进去。一进屋,就见躬身施礼的唐枚早站在了一边。
公子嘉也恭敬的施礼道:“唐内监辛苦了。听说明日副使和侯爷就将返回王都。不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赢嘉来做?”
唐枚连忙向公子嘉说明,他主要是为了来送郭开相爷带给公子嘉的东西的,其余并无他事。
公子嘉走了几步,看到案几上那个匣子,眼睛一亮。那正是他曾经向郭开索要的东西。因为早些时候,他得知林煜他们需要找到这个书匣。
在他自己的寝宫里,有和这个书匣一对的另一只,那个雕刻着大凰鸟的木匣里装着一半的地图。看样子郭开还是很上心,找到了另一半。
公子嘉坐下,延请了三次,唐枚才拘谨的坐在了案几的对面。
公子嘉大方的端起茶壶,摸到茶水还是热的,想必是下人们早就给唐枚准备好了。他给唐梅的杯子续了茶,又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了一杯。
这事儿把旁边的骷髅头王老师给急坏了。王老师大声说:“哎,我说公子啊,都说了这里有毒。”
公子嘉吹了吹茶,借吹茶的时候,别过脸朝着骷髅头微微一笑。
王老师叹了口气说:“总之你小心就是了。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给谁看?”
唐枚一直盯着公子嘉端起的茶杯,看到他歪过脸笑了一下,心中忽的一紧。这笑太诡异了。难道被他发现了?
唐枚紧张得不行,额角就渗出汗来。他端着茶杯的手也开始不稳了,茶水一下子溅到他的手指上。
公子嘉赶紧放下茶杯,掏出一块丝帕,对唐枚说道:“唐内监小心些。茶水虽然不烫了,但茶渍弄到袖子上就不好了。”说着恭敬的递过去丝帕。
唐枚接过丝帕,赶紧擦了擦手。目光又盯着公子嘉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公子嘉将杯子往旁边推了推,说道:“一会儿再喝。现在大战正酣,不如唐内监和我一起上城头去看看。这样回去王都,王上问起前线的情况,内监也可以说登城瞭望过。”
唐枚实在无法拒绝,只好赶紧站起身,弓着腰说:“悉听公子尊便。”
公子嘉斜眼看了桌上的骷髅头一眼,感觉王老师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方才走了出去。
这骷髅头王老师,在蜀山可是呆了不少的年月,对于各种药物毒物,其实也是知道的很多。公子嘉一出门,他便和谭大两个鬼,开始研究起这杯茶。
不多时,骷髅头王老师在空中缓缓的点头,像是已经有了答案,说道:“‘美人僵’,这可是三步要人性命的毒药。”
“我看那唐枚未必知道这是毒药。”谭大说:“那老头儿胆子小的不行。要是大师弟喝了三步就倒地而亡,那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估计也要把老命搭进去。他要知道这些可就不敢干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骗他做这件事。”王老师说道。
两只鬼在屋子里密谋了很久,决定今天晚上要到唐枚那老家伙的房里,吓他一吓,争取能诈出到底是谁给的他这一瓶药。
唐枚晚上睡的不实。毕竟在这偏远鄙陋的小地方,又当大战之中,基本上是要什么没什么。在王宫里舒适惯了的唐枚还真是有些适应不了。
他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唐枚,唐枚……”唐枚微睁开眼,然后就“嗷”地叫了一声。因为他看见在屋子中飘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手拿着一枚骷髅头,好像有些像公子嘉案几上的那个。但是这个骷髅头却好像是活的。他那深深的眼洞里,冒着蓝莹莹的光,还一闪一闪,瞪着唐枚。
唐枚叫完那一声后,竟然吓得是连气都不敢出了,更别说再发声了。
外面有侍卫叩门问道:“唐内监有什么吩咐吗?”
只见到白色鬼影忽然用唐枚的声音回答道:“没事儿,退下吧。”
唐枚更害怕了。他哆哆嗦嗦在床上蜷缩着,但又不敢闭眼,只盯住那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飘了过来,俯下身,让手中的骷髅头对着他的脸。唐枚这回不得不闭眼了,因为他实在不敢直视那闪烁蓝光的眼洞。
他在喉咙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几乎就要背过气去。这时候,骷髅头说话了:“告诉我,你手里那个小瓶子是谁给你的。如果你不说,今天我俩就收了你去,化成一缕烟。”
唐枚开始上牙打下牙,“咯咯”的声音令自己都感到恐怖。
“快说!”那白色鬼影子说道:“如果你不说,我俩从今天开始就跟着你。鬼缠身。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
王老师瞪了谭大一眼,当然,他那种瞪眼法谭大也没能理解。他飞起来,凑到谭大的脑袋边儿对谭大说:“咱俩说的不一样。我说是现在就收了他,你怎么说缠着他?”
谭大赶紧改口:“哦,对对。不说的话现在就要你的命。”
“让你立刻变成我俩的样子,变成鬼!”骷髅头王老师补充了一句。
“是……是,是,是。”唐枚不敢不答话,可张口却连不成句子。他咽了好几口口水压制住喉咙中那“嘶嘶“的声音,继续说道:“是太后,畅太后给的。”
“他说那……那个是,是,是麻醉的药,会让,会让公子昏过去。然后……然后,他们就会把公子和我们一起送回王都。”唐枚还是鼓起勇气补充道。
“太后,太后说,担心公子自己去上战场,在打仗的时候受伤,才这么做的。”唐枚说完这话,感觉自己已经晕过去了。
但是他最后的清明能感觉到,那鬼影掏了他的袖口,从他贴身放着的地方拿走了那个小瓶儿。然后屋中,就回归了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唐枚甚至觉得自己只不过做了个噩梦。他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坐起来想想是不是噩梦。只一摸那小瓶子不见了,才知道刚才发生的许是真的。可是那鬼也是真的?
公子嘉晚间在自己的随身行李中,一通翻找,终于将那个刻着大凰鸟的木匣子找出来了。
当初他知道林煜他们几个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他想这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离开景明宫的时候,就随身带上了。
两个盒子放在一起,果然是一对儿。除了一个刻的是凤一个刻的是凰以外,其他连木质和做工都完全一样。
打开盒子是两张画在细羊皮上的地图。上面有很好看的古代篆字,想必郭开是因为这古篆的珍贵,才收藏这些的。
只是那古篆下面,却有一幅地图,两张刚好可以拼到一起。
公子嘉就着烛火仔细研究那些篆字。这些字很有些像商朝时期的文字。研究一番,才发现这一段文字的首句,公子嘉是读过的。
他回忆了一下,没错,这段文字就是《禹贡》里面的一段。“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它讲述了大禹治理黄河是始于一座山。而说的这个山,刚好就是积石山。
但是后面的文字,又说得比《禹贡》里面更晦涩深奥难懂,讲到了这山上的几条路,和几个山洞。至于山洞中的情形描述,已然字迹模糊了,又或者是被人故意摩擦掉了。
关于经书典籍,公子嘉是再熟悉不过了。前一阵他在邯山院时,有空了也没少去邯山院著名的藏书楼消磨时间。
刚好这部《禹贡》他还和师傅成一子讨论过,知道其实这本书的作者不过是当代一位魏国的大家,名唤裴颉,字千山,现在秦国做一名小官。
据说裴千山历经十年,跨越千山万水才考究了前朝夏商留下的历史资料,对照真实的山川地理修纂成了这部《禹贡》。因此恐怕这上面的文字记载只有他才能做出最详尽的解释。
公子嘉仔仔细细研究了这地图。新拿来的这半张的左上角有个符号和原来半张上的“行雨”二字,他是真的没见过也看不太明白。除此之外,其余各处,不过是普通绘制的地图。
他默默的将两张地图收入匣中,心想:“等二弟他们回来了,交给他们仔细的研究吧。这东西定然对他们是很有用的。”
公子嘉想到终于把另半张地图也找了回来,还是挺欣慰的。正在这时,谭大和王老师飘了进来。
两只鬼把刚才的情形向公子嘉讲了一遍,然后说:“这老家伙也不知情,他不知道这个是毒药。”
公子嘉接过那个小瓶子攥在手中,低低的说道:“怎么是她?她就那么急,宁可牺牲掉唐枚,也想让我快点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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