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邯郸城南,漳滏长城。
自从大地震后,每次深夜,李牧都会站在漳滏长城上盯着漳河对岸的邺城。有时一站就是一宿。
天就快亮了。昨夜对面的秦军已经开始静悄悄的撤退。李牧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赵军现在的实力李牧最清楚不过。几战下来,赵军已经伤亡几万人,而这两年的连年战火已经让原本繁华的赵国倾囊而出,再没有可供征兆的兵员。
军力人数上的悬殊令赵军已无围歼秦军之力。更何况悬在李牧头上的那把叫做“王命”的利剑,随时会对李牧的任何主动的军事行动给予斩断。
李牧的不动声色令旁边的欧阳尚满腹不解。无论是追、是堵、是打,总要有个说法,可他没想到,李牧只是静静的看了大半宿。
秦军有条不紊的撤离,仍然是前军变后军,由羌瘣压阵,大部队先行撤离。
羌瘣立在马上,远远的隔着一条漳水,与那长城之上的人对望。
目力所及,自然是看不清什么。但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上面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狠狠的盯着自己。
他毫不介意的盯回去,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一双笑眼儿弯弯的,但目光确实有几分嚣张。
大军撤离的速度很快。在收到昌平君亲传的王诏之后,一刻不停,开始撤军。
王诏不但嘱咐全部秦军撤回咸阳,同时还要求做到三点。
第一,将所有能收集到的粮食带回;第二,所有的沿途各地郎中医者全部带回;第三,就是沿途所有能够取得的、买到的药材一定要尽可能多的带回。
这三条命令不难达到。秦军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了任务之后,迅速组织了大撤退。
李牧站在城上,体会着无能为力的失望和郁闷,他的心中只剩下四个字“尽力而为”。他看向邺城,知道到不了天明,对面的邺城便会成为一座空城。
他想了想,对欧阳尚吩咐道:“去派兵准备渡漳水。秦军撤走后,必须迅速占领邺城。不能让魏国人捡了这个便宜。”
欧阳尚领命而去。他迅速前去调兵,准备船只,要渡漳水。这一系列的动作,被最后撤走的羌瘣看在眼里。
羌瘣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能给就能拿回来。羌瘣想,等我再拿回来的时候,恐怕就不会再给了。
他猛一拨马,转身急速的飞驰起来,追上了已经撤出去的大部队。羌瘣随大军急行军,开始撤离赵国,奔向返回秦国的方向。
一夜之间,秦国人占领了的十几座城,全部撤空。赵军并没有进行围追堵截。这让秦国人多少有些松心。
只不过,对于赵国人这次的放虎归山,秦国人还是有些感到不解。难道不是应该趁火打劫,狠狠的对老家出事儿撤退走的秦军,给予一次最猛烈的打击吗?
赵国人难道是心慈手软了?
??
??
秦国咸阳,青舍客栈。
“你是说天下最有名的制毒大师,莫离子已经死了?”公子嘉惊讶的问赶回来叙述情况的风洛棠几人。
风洛棠肯定的点点头道:“那赵高特那什么!他就把那死人用药做成药人,放在自己的卧房里,朝夕相处。”
邵易也补充道:“两大出人意料哈。一个是原来以为赵高是个尖嘴猴腮小白脸的宦官,没想到生得真是人模狗样,相貌堂堂,而且还才高八斗的样子。”
“但是另一个没想到,是这家伙心理变态绝对需要赶紧看心理医生。那内心扭曲的,竟然虐打他老婆,还对着被他制成坐尸的师傅恭敬异常,自说自话得简直看不下去。”
“不过我听说,他是赵国人。”林煜在旁边淡淡的说道:“就因为他是在秦国出生长大,然后又有人不断跟他讲他是赵国人,这种身份认同发生了扭曲。”
林煜继续冷静分析道:“而且不知道他小时候受过如何的苦,再加上和炼毒大师常年制毒、炼毒。这个赵高,一方面百毒不侵,另一方面恐怕已经是毒入了骨髓的阴毒之人了。”
“先不管他吧。”林煜想了想又说道:“毕竟,他还要些年头才成为最重要的人物。咱也不能提前把他除了。”
“依我看,他今天的样子就是再给他做心理辅导,也来不及扳回来了。那就是一个……”
“大变态。“邵易在旁说道。风洛棠白了他一眼道:“我自己会说。就是一个变态。”
几人正说着话,这青舍客栈的小二上门给大家续水。咚咚上楼的脚步声音传来,几人忙住了嘴。
那小二上来后,给各人的茶碗里加了热水,还随手放下了一张帖子,说道:“小店对面呢,正是秦国最有名的‘踏雪楼’。”
小二朝公子嘉身侧的谢拓和谢堂点头哈腰,许是看这二位满脸警惕,神情不善。
然后小二谄媚地继续道:“这踏雪楼不知为何遣人送了这帖子来,要请公子几个去踏雪楼消遣。据这帖子上说,所花的银两,必将大大的折让。请几位赏光。”
小二说完就留那帖子在案几上,退身告辞了。
公子嘉自进了咸阳城,住进了这青舍客栈,便拿出银子,给每个人都买了些衣裳、饰物,自己复又重新打扮成纤尘不染、清雅高贵的公子模样。
毕竟他是带着春平君的秘密书信来访秦国。如按书信里所说,赵国见秦国遇此大灾,愿意支援秦国一些钱粮,同时与秦国定力互不侵犯的盟约,那么他就是赵国的密使了。
此事,虽然于赵国来说求之不得,但毕竟要考虑到两国几次开战的事实,只能私下里暗通款曲地进行。
公子嘉虽没有王诏,但却有在赵国几乎可以算是监国的春平君的亲笔书信。所有此次赴秦也必然要顾及赵国脸面,有该有的形象。
林煜伸手拿起了那份请帖,意味深长的看向对面的踏雪楼。
透过窗棱,可以看到对面那座宏伟的木制彩绘大楼。这次如此严重的地震,那楼竟然巍然不倒,只是门口的一些彩绘墙壁裂了几道口子。足见这楼建得是如何的坚固。
“公子。”谢拓满脸担忧,说道:“那踏雪楼是九宫的产业。楼里遍布密探。来请公子,恐怕不怀好意。”
谢堂也在旁边说:“没错。公子初来咸阳,不必冒这个险。”
“如果踏雪楼是九宫的产业,那这青舍客栈正在对面。我们住在这里不是一样危险。”公子嘉说道。
“这是不同的。”谢堂连忙解释道:“青舍客栈原是吕不韦,吕相爷的产业。相爷亡故后,便由官家转卖给咸阳城现在的首富,薛礼地。这薛里地应该不是九宫的人。”
“如果我们过去情报没错的话,”谢拓补充道:“薛里地其实是秦王嬴政民间结识的义士。据说救过嬴政的命,和秦王嬴政颇有私交。”
“原来如此。”宫子嘉说:“总之进了这咸阳城,便一脚踏进了天罗地网。躲是躲不开,我们就已经在明处。不如直接去到更明的明处。”
“二弟,”他的眼中流动着兴奋的光:“你说,我们敢不敢去这踏雪楼?”
林煜的下巴向空中轻扬了一下。虽然心底里的那丝骄傲没有在面上露出来,但语气中听的出:“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怕过,一些碟子密探,还躲在暗处,有什么可怕?”
龙煖辰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竟咧嘴开心的笑了,只说了三个字:“这话对。”
风洛棠歪头看了一会儿众人,然后满脸兴奋不已地对公子嘉说道:“既然有人请,我想我们也不必客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的?”
旁边桌上一直默不作声的骷髅头王老师,抢了一句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是!”邵易说:“大哥,你说这全秦国,全咸阳城,都还在抗震救灾。唯独这踏雪楼还要搞这些歌舞升平的活动,该不会是给咱搞专场吧?”
“那咱们是不是一定要去掺和掺和?!”风洛棠笑得嘴角露出一对小梨涡,两眼放光。
龙煖辰想也没想的也说道:“大哥和煜哥你们定。刀山火海,对咱们可没什么的。”
旁边的公子嘉却轻笑道:“哪里有什么刀山火海。只怕那是销金窟、温柔乡,全都在那一处了。”
几人边喝茶,边又一同从窗户向外望去,见到咸阳城的街上,依然乱糟糟的。来回都有奔跑的人,和马车。有送伤患救治去的,有送各种修房补屋物资的。
看了一阵,却不想看到一群仍然在街上闲逛着玩耍的小孩子。凝神静听,那群小孩子在唱一首歌谣。
这歌谣起先是一两人在唱。到后来十几个孩子,慢慢找到共同的调子和拍子,就一起在唱。
“旷野空,野狗叫,
秦人笑来赵人号。
井寒姜,地白毛,
寒山涨水天地摇。
春一春,吓一跳,
大梁倾倒蒿草高。
秋几秋,无老少,
月照雏燕奈何桥。”
“他们唱的是什么啊?“风洛棠问。
“是童谣吧。可这童谣听着,怎么那么慎得慌?”邵易说道。
“等等,等等。”风洛棠说道:“这童谣里怎么提到……”她忽然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住了嘴。
“拿笔来。”公子嘉吩咐道。旁边的谢堂迅速跑到楼下取来了笔墨和空白的绢布。
公子嘉用笔蘸饱墨汁,刷刷将这一首童谣记录了下来。随手记着,他的脸色越发变得凝重。等全写完,公子嘉已然一脸的心神不定。
“寒姜是什么?”公子嘉也脱口这样问。林煜和龙煖辰对视了一眼。
公子嘉将一首童谣抄录完成的绢布拿在手里,右手还拿着笔,呆呆的盯着绢布上的字。
然后他轻轻地放下笔,向身边的几人看去。问道:“这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地白毛?这寒山涨水天地摇,难道说的是邯郸的邯山,和邯郸后面的漳水?邯郸也会地震吗?”
公子嘉的语气愈发急起来,指着一行字道:“还有,大梁倾倒,韩国会被秦国灭掉吗?还有最后这几个字,月照雏燕,赵楚燕是吗?”
他的突然发问,令风洛棠几人不知如何作答,一时全都默不作声。
公子嘉抬眼看过去,他看到了风落棠眼底的慌张,看到了邵易眼中掠过的一丝痛惜,看到了林煜平静的外壳下淡淡的哀伤,和龙煖辰直接从眼中流露出的悲悯。
公子嘉颓然的坐下,喃喃道:“你们都知道。是啊,我应该知道你们都是早就知道。你们想和我说,这是宿命是吗?”
“不是宿命。”风落棠小声说道:“这是历史。对我们来说这是几千年前的历史了。但对你来说,大哥,你需要有一颗承受得住历史的心,才能从这些事情上跨过去。”
公子嘉闭了闭眼,然后他忽然起身,又走到窗前,仔细的看着那些在下面唱着歌谣的孩子。
一群孩子们天真无邪,在街上一边跑跳着,一边避让着匆匆忙忙的行人,然后在大声的唱着这首歌谣。
其他几个人也跟上去,想从这些孩子们的四周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在操纵着孩子们,或者在观察、在跟随。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只看到那些顽皮的稚童,在街上无忧无虑的反复念唱着这首童谣。
“到底是什么人,也能和你们知道一样的历史?”公子嘉伸手抚住双眼,语气中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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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风吹过以后,园子里的杏花又开始拱出粉白的花苞,星星点点,映着晴朗无云的蓝天,煞是清雅好看。
春平侯在侯爷府里水榭边上,负手而立。最近这些日子,他已经很少回侯府了,大部分时间会呆在赵国王宫里。
一国的事物,现在几乎全压在他一人身上。那只有十几岁的小皇帝,只知道歌舞升平。国计民生在他那里,仿佛天书一样晦涩难懂。
春平候叹了一口气。当这至上的权力握在手中的时候,人还是可以矫情的埋怨一句“累死人了”。
春平侯看了看始终荡漾的春水,刚刚想要向前走几步,看一眼池中的锦鲤,便有下面的贴身护卫,抱着一只信鸽匆匆的跑来。
春平候熟练地从信鸽的腿上取下细小的信匣,从中取出并展开薄绢上的密信。那是密密麻麻的几排字。
他看完,把薄绢收入怀中,对侍卫说道:“备车。进宫。”
凡秋正跪伏在黎香宫的门口,贴向地面,将头放在叠好的两只手背上,恭恭敬敬等着春平侯与畅太后返回寝宫。
畅太后一见了春平侯,便仍然如少女一般飞跑起来,扑入那人怀中后,抬起一双明媚含情的双目,看着他说道:“怎么才来?”
春平侯掏出怀中飞鸽传来的书信,对她说:“你一直想做做不到的事儿,我让秦国人替你做。他们已经找到偷偷潜入秦国的公子嘉了。”
畅台后一脸喜色,不免有些眉飞色舞道:“好哇。那我得好好谢谢你。”
“你怎么谢我呀?”春平侯用一只优雅白皙的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用另一只手将美人揽入怀中。
“我和你一起去骑马吧。”畅太后道。
春平侯愣了一下。这畅太后平时不大愿意出宫的。于是他道:“哦?那我们去邯山湖畔如何?”
可畅太后的脸颊上,忽然绯红起来,说:“就在黎香宫里面啦。人家说的骑马是在里面啦。”
春平侯这才反应过来,忽然就对眼前的女人失了兴趣。这女人脑袋瓜里都想的是些什么?简单粗暴的杀掉他儿子的竞争对手,然后,就是粗暴简单的和男人上床?
他想起和女人同样没脑子的那个赵王。心中暗叹,就凭这母子,赵国的天下将来保不齐早早晚晚会易主的。
他想,可千万要嘱咐秦国,别杀了那个公子嘉。无论从本质、能耐的各方面来看,这赵国要想长久,留着有本事、有人望的公子嘉绝对应该是上策呢。
心里虽然已经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咸阳,但嘴上却不能对位高权重的太后有所怠慢。
“细听尊便。”春平侯柔声说着,又笑意盈盈的问道:“那太后是要做打马上山的将军呢?还是要做纵马下山的千里名驹?”
畅太后一脸小女孩的娇羞,长袖掩面道:“这个嘛,就要听侯爷的尊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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