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们还没有走几步,席无思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喝令锦衣卫站住。这群惊弓之鸟听到喝令,以为这人改变主意是要取他们的性命,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但又不得不呆立当场。
席无思看了一眼村民又看了一眼锦衣卫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上差,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我自会调查清楚明白。三日内,不管我是对是错,我一定会去县城找你们的上司。”
锦衣卫们哪里还敢答话,这时候怕席无思再改变,为了逃命个个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村民们和老者见官家的人已经走远,这时才欢呼雀跃而起,围着席无思一口一个大侠一口一个大侠叫了个不停。
那老者走上前,施了一个长礼朗声说道:“老夫丁仪,谢谢少侠相救之恩。”
长者之礼,席无思是不敢受的,连忙躬身扶起丁仪言辞甚是恳切。
丁仪面露担忧之色道:“少侠救了老夫,老夫本应该开心才是。只是少侠为了老夫,开罪了锦衣卫,恐日后必遭他们报复。倘若他们再来,那岂不是连累了少侠?少侠且赶紧离去,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随即,那丁仪又转身朝村民拱手道:“乡亲们,丁某在这里十数年,承蒙乡亲关照,才使得老夫能够苟活于世。如今既然已经被他们找上门来了,老夫留在此处便颇有不妥了。为了不再连累众乡亲,老夫决定这就和孩子们前去官府自首,乡亲们多多保重,若有来生自当报收留之恩。”
说完更是一揖到地,态度甚是恳切。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让丁仪留在村里。这时村长上前握住丁仪的手,一片老泪纵横。
“丁先生不可去啊,自丁先生一家来到村里,教后辈们读书写字,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使得村里的孩子们不再像从前那般愚昧,丁先生是我们村里的大恩人,我们又岂能让你这样离去?”
这时,一群孩子们纷纷围了过来,拉着丁仪的衣袖,一边哭泣一边哀求老师不要离去。丁仪瞬时也难忍眼角泪水,一边安抚孩子们一边令他的三个儿子收拾行囊。
席无思在一旁见此情景,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启蒙恩师。他老人家和丁先生一样,也是个仁厚的长者。只是适才锦衣卫说他是钦犯,他自己也要说前去自首,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丁仪瞧见了席无思的疑惑,连忙一阵安慰下送走乡亲之后邀请席无思入房而坐。待端上茶来,两人早就聊了开来。
“席少侠,你不用怀疑,他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钦犯,休说是我,包括我的三个孩子,都是该死之人。”
席无思震撼了,他没有想到丁仪如此坦白,并且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是个该死甚至是早就该死的钦犯了。
见席无思的脸色,丁仪又继续说道:“老夫不仅是钦犯,还是太祖皇帝时期的翰林学士,更是先皇的礼部尚书。”
丁仪的话,再一次将席无思惊得快要掉了下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在丁仪的娓娓道来之下,席无思才知道事情的所有经过。
原来丁仪出身翰林院,曾任太子朱标东宫太子洗马一职。后太子朱标薨,皇太孙朱允炆被立为储君,丁仪继续任太子洗马一职。
太祖驾崩之后,皇长孙朱允炆登基称帝,这便是建文帝。建文帝等级,感念丁仪平时教诲,便令其任礼部尚书一职。这丁仪,黄子澄和齐泰,并成为建文帝一朝三杰,深得皇帝喜爱。
后朱棣靖难,朱允炆兵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朱棣感念丁仪之才,便欲行擢升,但此时丁仪万念俱灰,并曾和齐泰一起当面斥责过朱棣和姚广孝。
朱棣初时为稳定朝廷人心,并未杀丁仪,只是将黄子澄九族和方孝孺十族尽数屠戮。丁仪则用计骗过监视的锦衣卫带着三个儿子连夜逃出京城。经过没日没夜的流亡,最后贫困饥饿交加,病倒在村前。后得村民救助,才活下命来。
刚开始的时候,丁仪只是掩藏了自己的身份,在村中教学糊口。因丁仪满腹经纶,更兼村中掌事的也希望丁仪能将所学传授给村中晚辈,以至于村人能够光宗耀祖。因此,丁仪在村里颇受村民敬重。
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村民得知眼前的丁仪正是当年流亡的礼部尚书丁仪。村民委感念他的忠义,便将他的身份隐瞒了下来。丁仪也乐得传道受业解惑,因此便长居村中,也当做是隐居不出。
朱棣得知丁仪出逃,当即恼羞成怒,杀了丁府女眷家丁并派出锦衣卫四下查询。直到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锦衣卫得知丁仪下落,便来到村中,于是就有了席无思所见到的这一幕。
席无思感慨万千,丁仪正气凛然,又颇有古人忠义之风,因此对丁仪也更加钦佩起来。只是丁仪觉得,既然朝廷已经知道他所在,为了不连累村民,目下只能独自去自首。
席无思感慨万千道:“丁先生不必心急,即使锦衣卫知道你在这里,只要有我在便无人能将你带走。况且如今晚辈已经知道事情的是非曲直,因此只要晚辈在,先生便可安心。”
丁仪倒也乐观,笑呵呵地说道:“少侠高义,老夫感激不尽,今日救我一家四口老夫感恩铭记于心。可双拳难敌四手,锦衣卫虎豹之士,少侠势单力薄,老夫又怎能累及你们?我主意已定,少侠休要再劝。”
席无思思虑再三,自己既然答应了锦衣卫会将此事是非曲直查明,那就先问个明白再说。他以为他说的话,锦衣卫会放在心里跟他讲道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很天真而已。
见席无思还有犹疑,丁仪本就没有打算继续活下去,于是便主动问起来:“少侠还有什么问题,老夫若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席无思做了一揖道:“先生,晚辈的确有不明之处,若先生不嫌弃小子啰嗦,能否请先生为我答疑解惑?”
丁仪本就习惯了教书先生的生活,因此,为人答疑解惑正是他所乐意之事,便应承了下来。席无思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心里却是一直在纠结,自己的问题该怎么问,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问。
“丁先生曾出仕朝廷,又经历乡间生活,以心而论,当今圣上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是明君还是昏君?”
丁仪重重叹了一口气再说道:“平心而论,他是个难得的明君,更是一个能锐意进取的君王。上下五千年来,也算得上是一位明君。若以古人论之,他应该是大明的曹孟德,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席无思点点头,又问道:“那依先生看来,如今的大明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明?”
丁仪捋着花白的胡须微微笑道:“大明江山国富民强,海清河宴,威服四海,堪比文景汉武,或可比肩贞观开元。”
席无思觉得很是惊讶,朝廷要缉拿他,他却能给朝廷如此之高的评价。同时,席无思对丁仪的敬佩之情更加加深,此公是个公正,不偏执之人。
席无思又问道:“那既然如此,先生何不效仿古人,贤臣择主而士?如今却要反他?”
丁仪立即面色不悦道:“老夫赞同他治国的理念,但不喜欢他的为人。为人臣者当以忠为先,否则就是佞臣。他在做燕王之时,先皇对他何等荣宠?私敬以叔侄,可他为了自己的私欲,不顾百姓生死,悍然催动烽烟,逼死自己的侄子,夺取自己侄子的皇位,这又岂是人臣和为叔者可为?”
丁仪越说越激动:“黄公子澄,何等刚烈?曹操尚且能当众焚毁大臣们与袁绍的书信,可他却诛尽忠良九族。方公希直先生贤明满天下,桃李满园,他能尽诛。那时秦淮之上血流成渠,将秦淮河染成一片殷红。还有那锦衣卫,犹如鬼魅,使得人人自危。朱棣既是明君,亦是嗜杀之暴君耳!”
丁仪的话给了席无思无比的震撼,朱棣既是明君又是暴君,那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多重人格?那他高居庙堂之上,又该是何等的孤独?昔年元廷残暴,汉家子孙水深火热,若无铁腕手段,又岂能力挽狂澜?
席无思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父辈做的那些是否值得?
如今既然已经知道这其中原委,席无思暗暗下定决心,要保住丁仪忠义之士。可如今百姓安康,国泰民安,如果再行争夺,又于天下有何好处?
难,当真是难,进是难,推也是难。也就在这一刻,席无思开始迷茫起来:老百姓所期待的生活不正是如此吗?为什么又要为了至高无上的私欲而又要打破这样的宁静祥和呢?他纵使有万般不是,却已给了天下太平。人无完人,再好的碧玉都会有瑕疵,然人们不会因为有瑕疵而否定整块碧玉。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有功有过,只要功大于过,不也能微瑕掩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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