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有山狗的鼻子和张庆之的算无遗策,两人还是没能在崇关至大梁的路上找着杨六郎。实际上,他们最近的距离是在西京洛阳城里隔着两条街巷,人海茫茫,着不多得算是擦肩而过。
杨六郎的形象和行为已经和原先大不一样。一直以布帽或头巾裹着的头顶,已经生出了一头浓密匀称的头发,当然是那些细小的黑绳,杨六郎只是简单用一条布条束在脑后,落拓随意。
右脸密密匝匝缠附着黑丝,心意转动,黑丝张驰,七情六欲便真实地写在脸上,再也不是当初一张古板的死人脸,再戴上清绝楼秘制的人脸面皮,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无人能瞧出破绽。
原先杨六郎一身罩袍从头蒙头脚,如阴云低垂。现在的杨六郎摇身一变成了江湖游侠儿,一身干净利索的短装,腰悬一把短刀,牵了一匹健马,意态闲适地穿街走巷,一时山青日丽高大的身形,引了许多人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侧目。
张庆之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杨六郎会是这般形象,所以清绝楼和老鼠笼两条线上的谍报,都没有他想找的那个杨六郎,一时在洛阳城里失之交臂。
不像前年重阳日西归时的近乡情怯,杨六郎只感觉心腹中有一团火在燃烧,远远看见大梁城楼,恨不得一步跨入城中。
杨六郎坐在天波府隔壁一处高大的屋脊上,从掌灯时分到东方露白,俯瞰了杨家整整一夜。
看了几个侄子在宽大的院子里练习用弓箭射一豆大小的香火,几个没了爹的半大小子,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拉弓搭箭射向五十步之外的香头,中或不中,都是默然无声,没有欢呼也没有叹息。
看了郡主出身的嫂嫂和大家一起摆碗端菜,吃完饭后一起洗碗收拾,有条不紊,麻利迅速。
看了傍晚时分杨老伍在后院杨艾儿在前院,点了灯笼后,用木杆逐一挂上屋檐,东方刚一露白,又逐一取下吹熄,取灯、点火、挂灯,再取灯、吹灯、挂灯,一丝不拘,仿佛在做一件世间最重要的事儿。
杨艾儿身形长开了,虽然还是短小单薄了些,但已有了一股杨家人天生的挺拔气势。
看了晚饭后杨珍珠在白茶园里陪着老太太舒缓地活动筋骨,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路推手,当下和杨珍珠在园中手搭手,你来我往地一推一挡。
杨珍珠的身形已经成长到了极致,如一只熟透了即要脱枝堕地的大桃子。大冬天穿着厚重棉衣,但杨六郎仍能看出杨珍珠的身段有多婀娜动人。按不识字的老鬼欧阳叔良的讲法,叫做惊心动魄迷魂陷阱。
想起军中老油子没事喝酒讲起那些荤段子销魂滋味,杨六郎当下知道了啥是悔青了肠子。
老太太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手掌枯瘦干瘪,凭谁都想不到,正在这双枯瘦干瘪的手,赤手空拳就把雄镇西北的杨大将军打得满地找牙,还一根竹鞭就把大颂朝西北六位如狼似虎凶名远播的武将揍得比绵羊还服帖。当然,都是这位老太太数十年前的英雄旧事了。想到这里,杨六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这个笑话是那位如平时如白面书生上了战场砍人比谁都疯狂的四哥酒后大实话。天波营一次争论天下谁最英雄了得,喝得大醉的白面四哥,斜了周边兄弟们一眼,讲出了这个谁也无法辩驳的事实。
……
鸡鸣三遍,是要离开的时候。杨六郎伸手一抹脸颊,两手冰渣子。原来不知不觉中,眼角挂下两行水渍,冷风一吹,结成了冰渣。
日头升起,一地金晖。
已经改头换面的杨六郎走在大梁城里的市井街巷里,迎面而来的是曾经熟悉无比的气息。新年刚过,家家户户贴着春联,红纸黑字,仿佛还散发着墨香。
牛马巷药王庙的门窗前年已经修葺一新,里面仍住着大小乞丐。门口也贴着春联,是国子监一位以大字见长的祭酒先生的手笔。据说这位国子监祭酒先生发下宏愿,有生之年,每年除夕为药王庙写一副春联。今年的春联简单取巧,但令人细细品味之后,又拍案叫绝。
祭酒先生把人家作为横批的四字拆开来做一副二字联对,上联迎春,下联接福。都沦落为丐了,还扯那些平安发财,吉星高照干啥,唯有天地同春共秋,不曾遗漏一人一兽一枝梢。至于福祇嘛,日有三餐夜有一宿,对于渺小如尘的丐众,足矣。
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冻得鼻涕都成了冰条条也顾不上擦一擦,挑着菜筐叫卖的菜贩子和粗鄙的妇人在讨价还价珠锱必较,惫懒的汉子袖着双手倚着墙根晒日头打盹,也有勤快的汉子上屋除雪,生怕积雪压坏了吱嘎作响的屋顶……
上一次九月九入梁城,杨六郎是一腔怒火悲愤,心里只有报仇无门的焦灼。这一次再入梁城,报仇的线索已经分明,就待细细谋划,一刀削了仇人颈上人头简单,怎么把西北祸事的原由大白天下,还四万多同袍一个公道,才是真正重要。
两次入城,心态不一样,眼中所见也是如些。第一次入城虽然是久别的征夫还乡,却对家乡人景物视如无睹。这一次却可以细细品味其中滋味。
一切近在咫尺,又愰如隔世。
杨六郎在一座偏静的宅子门前轻轻叩门。开门的是杨叶儿。
杨叶儿抬头看着陌生的来客,一脸警惕,右手向背后摸去。袄子背后巧妙地藏着一刀小匕首,这个机关是薛延春芽的异想天开。
“我回来了!”
熟悉杨六郎沙哑嗓音的杨叶儿惊叫一声,扭头就跑回去。
杨六郎跨进门槛,转身关上门。再转过身来,马上变得无奈尴尬起来。
屋檐下齐刷刷站着四位女子,薛延春芽、老嬷嬷、杨叶儿,还有从未谋面的杨枝儿。杨叶儿和老嬷嬷已经梳妆整齐,只是老嬷嬷手上还沾着面粉未来得及洗净,年纪稍小的杨枝儿还睡眼惺忪,薛延春芽衣裳单薄,裹了一张毯子,一头乱云般的长发到处披散着。
眼前这个人和原先的杨六郎完全不一样,但那股子气息一点也没有变。薛延春芽尖叫一声,甩开毯子,猛跨两步,一头撞在杨六郎的肚皮上,伸手拽着杨六郎,嚎啕大哭起来。
杨叶儿把满脸懵懂的杨枝儿拉进屋里洗漱去,老嬷嬷一脸䌌子都笑开了花,赶紧去厨房加了几碗面粉,使劲地揉起来。姑爷人高马大,饭量也大不是。
杨六郎等薛延春芽哭了一会,一伸手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走到屋檐下,把刚才那张毯子捡起来,抖了抖,裹在薛延春芽绻缩得像猫一样的身体上。
恼羞成怒的薛延春芽带着叶儿、枝儿两个孩子,砰砰地砸杨六郎的屋门。
“姓杨的,你出来给我讲清楚!”
杨六郎在屋内趺坐禅定,对屋外哭喊声充耳不闻。
不是无情,实是不能动情。
屋外一阵窸窸窣窣搬东西的动静。
“姓杨的,你再不出来,我一把火把屋子给烧了……”
“烧了屋子你们四个住哪?想回清绝楼吗?”屋内杨六郎幽幽地回应,以为能镇得住逃出狼窟的薛延春芽。
“我不管,一把火把咱们四个一起烧死,省得牵肠挂肚望眼欲穿……”
窗外叠起的柴禾很快就窜起火苗,接着一老一大两小四个哭喊声和撕扯声乱成一团,杨六郎无奈,只好开门出来。
要投火同归于尽的薛延春芽被杨六郎提起来,扔在屋檐外的雪地上。一头秀发被烧得七零八落,脸上被火灰弄成了花猫脸,还有几处流血的伤口,两只手臂上被火舌燎起了一串水泡。
看来真不是装模作样,是一心要同归于尽。
薛延春芽躺在雪中,仰起脸,望着杨六郎痴痴地傻笑。
已经用獾油涂过烧伤燎伤的地方,薛延春芽仍然痛得呲牙咧嘴,倒吸冷气。
杨六郎坐在薛延春芽的对面,冷冷地看着被缠成布偶的失心疯女子。薛延春芽毫无畏惧,挺胸抬头,与杨六郎对视。
硬着头皮吃了几个月的红烧肉和木瓜汤,薛延春芽已经有了不少改观。可惜杨六郎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希望的地方。
“我不想这样活得不明不白,给我讲句实话,让我死心塌地,或者死了这条心。”薛延春芽率先开口打破屋子里可怕的寂静。
“这样不好吗?衣食无忧。”杨六郎冷冷地回答。
“你花了大把银子把我们从清绝楼里赎出来,就是这样把我供起来?”薛延春芽凄然一笑,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我不怕!我知道清绝楼是干什么营生的。”
“我是刑部行文海捕的江洋大盗,随时掉脑袋。”
“我不怕!”
“我颠沛流离,今日不知明日事,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不怕!”
“我和你不同世道,我是吃人恶鬼。”
“我不怕!我不怕!我只怕没有你!你想吃人,我就送到嘴让你吃了。”薛延春芽咯咯起笑了起来,一语双关,堵死了杨六郎的话题。
在这位稚气未脱尽便泼辣凶悍得不像话的少女面前,杨六郎只有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惹不起就只好躲。
只是躲不了。一夜未眠的薛延春芽一听到门响,马上像兔子一样冲屋外。
“去哪?!”薛延春芽伸开仍然略显瘦长的手脚,摆了一个大字,堵在门口。
杨六郎看了薛延春芽赤着脚黑着眼圈,哭笑不得,狠下心说道:“去清绝楼喝花酒!”
这是花丛老手青蛇的高论。青蛇讲过,最伤女子心的,不是打她骂她,而是当着她的面,去找另一个女人做那些心知肚明的事。杨六郎以为如此三次五次之后,能斩断薛延春芽这位笨女人牵着自已的情丝。
“骗人!一大清早的,哪有花酒可喝?!”薛延春芽抓住眼前男人的言语漏洞,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笑眯起来,弯成两只朔月,得意得像只小狐狸。
杨六郎一阵头大,只好伸手一把拨开挡路的薛延春芽,大步出门。
“我去找另外一个相好的!”
“你对她也像对我一样,光看不吃吗?”身后传来那位年轻女子促狭的大笑。
在沙场上所向无敌的杨将军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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