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乔尚书打定了主意明年立春过后就以病弱告老。
乔尚书一生仕途都在吏部,从各司衙最底层的行走,一步一步做到郎中、侍郎和尚书。在吕太爷主政吏部时,做了吕太爷副手足足十年,俯首贴耳,额头上早就烙上了吕字。
吕太爷致仕幕后十年以来,吕门更加不像话,吃相难看之极。连自家人乔尚书都觉得隐忧难过,这样下去,快则三年迟则十年,吕氏怕要灰飞烟灭了。
乔尚书害怕,打定主意要在仕途最后一年里,捧着一颗良心做一点好事,做一点能使乔家避免灭顶之灾的积德事。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朝庭三年一度的大考,也是这一年里最紧要的事。
乔尚书为了做好这件事,连家都不回了,一张铺盖,一箱衣物,就住到了吏部衙署里。乔家的大门也紧闭,除了买菜买米和请医抓药的,府中谁都不许进出。
乔尚书沿着檐下的回廊慢慢地踱步巡视整个吏部衙署。既是饭后散步,也是对下属的办差的监督。
已到亥时,考功司一排屋子仍然灯火通明。乔尚书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扇,吱呀的声响惊起了屋里的年轻人。年轻人正要起身见礼,乔尚书伸手向下虚按两下,示意年轻人坐着便是。
屋子里装的都是四品及以上各级官员的档案。乔尚书青年时就在在这间屋子里埋头苦干过。那时只是一名刚入仕途的胥吏,少不更事。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已过去多年。
年轻人姓陈,名萍安,小户人家出身,以乡试举人身份入国子监学习,后被遴选入吏部做行走。
朝庭开科取士的制度自隋始,至本朝太祖即位,改革鼎新,增加了殿试一关,甲榜进士皆由皇帝考评学问和评定座次,此后入殿试的士子,皆是天子门生。太祖还划清了官和吏,此后官即是官,吏就是吏,再也不会有像乔尚书和吕太爷这样从小吏,一路有幸从龙扶龙而跃过龙门成为一部主官的了。
像陈萍安这样的小户出身读书人,迫于家庭限制或自身资质,一旦选择了入吏,就相当于自绝前程,一辈子就只能当个胥吏佐使,不能再及官身,除非能投笔从戎,从头来过。但也有个好处,能凭此安身,不再为生计奔波忧愁。
或许曾经做过档房笔录吏的原故,在吏部衙署里行走的数十位同龄行走胥吏中,乔尚书独独对陈萍安青眼有加,给了不少的善意,散步时常来与陈萍安闲聊几句。
乔尚书径直坐到陈萍安对面的一张长凳上,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档案卷宗。
卷宗重新包了一份厚纸封面封底,上面的墨迹犹新,一手端正规矩的小楷,横竖撇捺均是中规中矩,没有一丝出格。
是陈萍安手迹。乔尚书心底叹了一口气,挺好的青年,懂规矩知礼仪,有悟性做事上手快,难得是沉得住气耐得住枯燥,性子虽说稍稍迂腐耿直了一点,仍是难得的好苗子,可惜了,早早入了吏籍,又偏偏在办事做人都要八面玲珑的吏部。等今年大评过后,是不是找一下工部老李,把这个年轻人推荐过去,以这个年轻人的脾性,在工部营造司或疏漕司说不定能混得出头。
乔尚书翻开卷宗,是户部一位郎中的仕途记录,记载着这位年过天命的读书人的近二十年来的从政得失。凑巧乔尚书记得这人,勉强算得上清官但算不上能臣,眼高手低,为官除了尚能守得住清廉本心,其他一事无成。在工部、吏部和户部兜兜转转,去年有人跟乔尚书提了一嘴,说清官难得,该给这人一个机会。
大颂官场上,五品升到四品,实际上是一道看不见的龙门门槛,跨过去了,只要站对山头,不犯浑不惹事不揽事不早逝,就算是一头猪,也能熬到从二品侍郎,为家中正妻挣一个二品诰命夫人的凤冠霞披。跨不过去,就只能是一辈子跑腿吃土受气的命,告老返家时,都不见得有乡绅愿意到乡郊长亭迎接。
看来这位在郎中位置上蹲了十几年的老小子受了高人指点,或者突然开窍了?
乔尚书伸手从案上一块河卵石压着的一迭纸条中抽出一张,又拿起笔架上的一支朱笔,写了一个否字,吹干墨迹,夹到这位以“恪守本职,不多做事”著称的倒霉郎中的案卷里。
乔尚书长舒了一口气,心情畅快起来,忽然想要喝酒。
只是陈萍安只是全神贯注埋头抄写,并不知晓尚书大人所做的动作暗示。
榆木疙瘩!乔尚书心里笑骂一句,稍稍起身,蹑脚蹑手走向门口。正要伸手开门,顿了一顿,回过头来,对正在伏案疾书的年轻人道:“陈萍安,好名字,风中浮萍,随遇而安!好名字。”
年轻人抬起头来,搔搔后脑勺,一脸愕然不解。
乔尚书随手带上门,脚步轻快走了。
在吏部会藏私的又不止是乔尚书一人。轮值的侍郎荀春勤关起门偷饮酒的事,刚好被乔尚书逮个正着。
荀侍郎无奈起身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只久未使用的茶盃,正要出门洗刷去。不料乔尚书眼尖,看到柜子里还有另外的盃子,连忙喝阻道:“不要这个小盃子,要那只大的。”边说边指了指刚才藏盃子的地方。
荀侍郎苦笑返身去拿另外的茶盃。乔尚书看到荀侍郎今日特别痛快的样子,起了疑心,偷偷往侧边探过身子,目光从荀侍郎腋下穿过,瞄向柜子深处。
得,还藏着一瓶!
乔尚书喝得舌头有点大了,闹着要拉侍郎荀春勤撮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比乔尚书小了一轮多的侍郎哭笑不得。
“老弟,这段时间有没有人给你送礼,请你讲好话?”乔尚书酒气浓重,面色赤红,大概是酒气上涌身子发热,一边口齿不清地与荀春勤胡扯一边伸手扒开衣服散气。
“没有,真没有。大家都晓得我是个啥东西,谁会向我送礼请托,谁敢向我送礼请托?”荀春勤开始发泄牢骚,“刚才喝的两瓶酒,还是自个掏腰包买的呢,堂堂一个吏部侍郎,喝酒还得自个掏腰包,你说笑话不笑话?”
荀春勤既不是吕太爷的人,也不是潘太师的人,在进入吏部之前,一直在门下省当差,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去年才被皇帝硬塞给吏部的,美其名曰历炼。凡是长点脑子的人,都看得出这是皇帝安插到吏部的谍子,所以吏部上下都对这个眼中钉敬而远之。
“好多人向我送礼,可我都不收。我家也不回了,家门也不开了,我要急死这帮老小子。”乔尚书得意地压低声音,还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绢,拿在手里向荀春勤晃了晃,“看,我不收银子,但他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
毕竟老病不胜酒,乔尚书嘟囔几下,倒头扒在桌子上睡了,鼾声大响。渐渐松开抓住白绢的手指。
荀春勤拿过白绢仔细看了看,上面许多名字耳熟能详,近年来官声政绩一流。荀春勤看了冷笑一声,前后默诵几遍,确保记得一字不漏。
“投名状?”荀春勤把白绢塞回乔尚书手里,轻轻推摇乔尚书几下,贴着耳朵轻声问道。
“酒钱。”一向好酒量的乔尚书吧唧着嘴答道。
荀春勤一笑。
门阀形成于先秦后期,至曹魏文帝钦定九品中正时达到高峰,两晋南北朝时非门阀不为官不得柄权。虽然自隋唐制定了开科取士遴选官吏,但帝王将相真有种一直流毒到当下的大颂朝,连同读一本圣贤书的读书人也分三六九等,富贵子弟,就倚仗与生俱来的郡望姓氏,贫寒出身则只好祈求投一个有名望的授业恩师,等十年寒窗一朝成名之后,科举座师、房师又成了一顶标注身份的高帽子。
就是这种郡望姓氏、授业恩师、科举座师,以及背后的老丈人,把一朝文官牵扯成了一株老树妖,盘根错节,荣衰与共。本来应该山清水白的政绩考评,便成了许多台上台下的买卖。在官场争位中踏了别人的脚结下恩怨的,也在这三年一度的考评中使劲诋毁下绊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不是没有一腔热血心肠滚烫的年轻官员,只是一次次碰壁,一处处排挤,一阵阵打压,一年年本应评定为甲等的,却被评为了乙下,甚至是丙等。不少没法子站队走投无门的,没有背后圈子大佬牵头哄托声势,没有家族或富有乡绅砸钱帮衬政绩,只顾埋头做事赶路,自以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却不想啥地方一不留神拦了别人的路踩了别人的脚,有功也是过,不仅不得封赏升迁,反而被惩治申饬。到了最后,不是削尖脑袋同流合污,骨头硬的,就是落个意态萧索心灰意冷,像范文稀那样宁鸣而死又幸运死不了的,少之又少,尤为珍贵。
所以做官的,站队和造势两项最为重要。在皇帝身边鞍前马后熟稔官场规则的荀春勤,看到了哪些平日里官声政绩一流的名字,发出一声从胸中吐出的冷冷讥笑。
官场积弊已久,已经沉积板结成一块顽石,历年来官吏考评,都把持在吕门手中,所有一切不过是走了一个过场,甚至成了打击异已的木棍板砖,皇帝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干脆安插了一个荀春勤,明地里告诉吏部适可而止。却不想,乔尚书临了告老,还反戈一击。
皇帝拿到荀春勤秘密传出的名册,上面有不少独掌一方的封疆大吏,以及朝庭中枢手握皇朝命脉的重臣。皇帝既先是开怀大笑,然后伤心落泪。
乔尚书这一把借着酒劲投石问路玩的漂亮,名册上不仅指名道姓,还有历年来经乔尚书篡改前后的考评结果对照,是乔尚书酒醒后,荀春勤把皇帝口谕带到,乔尚书老泪纵横奋笔疾书一晚上的成果。
严格自律极少饮酒的皇帝与皇后二人,像市井百姓的老夫妻一样在御书房里就着煨花生饮酒,酒到半醇,面红耳热。
江左求名者,岂识醪醩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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