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第六章 请让我来关心你

    
    一
    临近开学一星期时,我忽然那么强烈地盼开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强烈地盼开学。这种盼望简直让我都心绪不宁了。
    开学的前一天,我与女伴结伴返校。我们早早地到了学校。我把行李放好,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就再也忍不住想去陈超的宿舍看他。
    我只想去看看他来了没有,我想知道他来没来。
    单身教师宿舍已经有不少人来了,有人正在整理宿舍。我从这些宿舍前面走过时,勇气真是鼓到了极点,我感觉出自己的脚步走得错落不堪。
    他的宿舍的门关得严严的。因为是暗锁,也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站在门前了,我几乎没有了敲门的勇气。
    里面有人轻声一咳,我的心不由得怦地动了一下。那是他的声音。
    我轻轻地转身,走开了。我知道他来了,这就行了。我来之前就是只想知道他来没来。
    第二天上课,有他的课。铃声响过,他抱着讲义走进教室时,我低着头。
    他走上讲台,站好,说:“同学们好,假期好。”
    我抬起头,望着他,脸轻轻地红了。
    天气渐暖,春天的脚步姗姗走近。厚重臃肿的棉衣脱下了,人们换上了春的装束。虽未到百花开放的时节,但已能让人感觉到这世界的美丽。
    在宿舍区,许多女生都直接穿着色彩鲜艳的毛衣,展现着青春的蓬勃俏丽。
    我也像同学们这样,穿着那件纯红色的毛衣。毛衣大小合适,只是由于我的身材纤细而略显宽松。
    我照照镜子,纯红的颜色衬着自己白皙的脸色,显出一种轻盈飘然的美。
    我的体质每况愈下。由于苍白,我与普通同学明显不一样。大家都说我像个超然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人。
    他曾两次悄悄地问我,身体是否不舒服,怎么看上去这么病态。
    我说没有不舒服,没事的。
    他也就不好再问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过分问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情况。
    自从开学以后,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不知为什么,本来去年冬季我出入他的宿舍已经挺频繁了,我总要到他那里去拿书和还书,有时我就坐在他的宿舍里半天半天地看书。我那时的大脑简直是有点疯掉了,竟用两三个月的时间浏览了他的全部数学方面的书。
    可是过了一个寒假,开学后我竟再也没有走进过他的宿舍,好像是看完了他所有的书就失去了再走进去的理由一样,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再去他的宿舍。
    开学头一天,那次,我走到了他的宿舍门前,却又轻轻地转身走开了。
    开学以后,我们单独在一起说几句话的机会就只有两个。
    一次是在校园的甬路上相遇时打过招呼。我们站下,讲了一会儿话。他问了问我的身体,我说没事。那时我正穿着这件纯红色的毛衣,转身走开时,我感觉到他一直望着我的背影。我又想起当初他送我毛衣那天,我竟没有当场拿过毛衣比在身上让他看一看。我穿这件毛衣很美吗?我在心里说,好像在问什么人。
    第二次是又过了些天,他在下课时把我叫到一旁,悄悄问我是否不舒服,看得出他很担忧。我再一次告诉他,没事的。
    二
    但我终于撑不住了。有一天课上,我晕倒了。
    那天是语文课,我在思考着一道数学题。语文课我是从来不用听讲的,除去在小学的识字课,我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语文课。我很少在语文课上认真听过讲,尽管我上课时的神情总是很专注的,但那是我在思考别的什么问题。我并不是不喜欢语文,我对语言的感觉能力挺好的。我的作文文笔清新条理明晰,总能得个好分数。我对语文不怎么下功夫也是因为我不用下功夫也能考个好成绩。
    我有这样一个本事,我可以用眼睛定神盯着什么东西,比如黑板,然后在自己的大脑里形成一个类似电视屏幕的图景。这个屏幕上就演绎着我所思考的问题。而在老师看来,我是全班最认真听讲的一个。
    这天语文课,我又在这样走神思考一道数学题。忽然,就像电视信号中断了一样,我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空,随之眼前像断电一样一黑,扑在桌子上失去了知觉。
    那时他正在隔壁班里上课。这边课堂一乱,他好像就感应到了什么,扔下手里的粉笔就奔了过来。
    他赶过来时,我已经苏醒了。
    后来人们告诉我,我只晕过去一分钟。但在这一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因此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当我醒来时我看到自己面前围满了人。我来不及分辨谁是谁,却看见他正分开众人来到我的面前。
    有一串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少时间,在我的刚刚恢复了意识的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念头:要是我真的晕过去一个世纪,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依偎在同桌崔海娟的怀里。我望着他。
    不等他开口问候我,我对他说:“陈老师,您不用担心,我没事。”
    他止住我:“你不用讲话,我们送你去医院。”
    他找来了学校食堂的板车,崔海娟扶了我坐在车上。他蹬上车,送我上医院。不能让更多的同学陪,以免影响上课。有同学用力在板车后面推了一把,帮助车子启动,他就在大家的目光下蹬动了车子。
    事后,对这件事,有人觉出了异样,是那种违背了一般程序的异样。因为在一般情况下,陪送我去医院的应该是我们的班主任,这是班主任的职责范围,而他作为正在另一个班里上课的老师是不负有送我上医院的责任的,按常规他应该继续上他的课。
    可是当时,一切都进行得那么自然。我突然晕倒,班上大乱,他赶来了,什么也没有想,他就跑去借来了车子,分毫没有迟疑,骑上车子就送我去医院。
    一切都进行得那样不容置疑。他这时候心里再也没有别的了,只有我。
    一路上,他猛蹬着车子,恨不能飞到医院。
    诊断结果没有什么大事,我只是营养不良性贫血,因为身体太虚弱,学习又紧张,造成了应激性晕倒。这种晕倒是对身体提出的一个警告。
    医生给我开了一个月的病假条。医生说我最好是休学一段时间,一定要增加营养,把身体恢复过来,否则身体会垮掉的。
    但休假是不可能的,高中课程这么紧,怎么能休长假呢?我只休息了半天,第二天就上课了。
    三
    这几天,我因为身体虚弱,上课间操时就留在教室里,不去上操。
    这天课间操时间,同学们都去操场上操了,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他走进来,站在我面前,问了问我的身体情况。
    我说没事,让他放心。我让他坐,他不坐,却也不走开,好像有话要说。
    他转身踱了几步,让自己放松一下。
    再面对我时,他说:“花灵,明天,明天是我生日,中午我请你到我这里来吃饭,好吗?”
    看得出,他想让自己说得轻松一点,但话一出口他却说得很严肃。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知道他在说谎,明天不是他的生日。我抬脸望着他。
    他有点慌了,脸红起来,说:“我只邀请你一个人,明天中午,就在我的宿舍里,你来给我祝贺生日好吗?”
    “可是,”我说,我低下眼睛,声音小小地说,“明天,不是您的生日啊!”
    他一下子手足无措了,一抬手碰响了近旁的桌子。
    我说:“您忘了,您告诉过我您的生日。”
    我小声说,头垂得更低了。我当时没有细想自己的话会让他多么尴尬。我当时这样揭穿他的谎话是想让他说出实话。
    他扭过脸去不敢看我,嘴里说:“我……我……”
    他忽然拔腿就大步走出了教室。
    我在后面喊他:“陈老师——”
    他没有回头。
    一连两天,上课时,他不敢看我。
    四
    “花灵,你的信。”
    这天在去晚自习的路上,一个女生递给我一封信。
    “我的信?哪里来的?”我对外交往很少,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过信。
    “是你的,我去传达室拿信,正好看见也有你的信。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没写地址。是不是男生啊?”
    “不会的。”我说,“怎么会有男生给我写信?”
    “你那么漂亮,怎么不会有男生给你写信!”
    “去你的!”我说。
    那女生嘻嘻笑着跑了。
    我仔细看这信。信封上面果然没写地址,信封上的字迹是工工整整的仿宋体。我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写这样的字。谁会给我写信呢?
    我借着路灯打开信。一看信里面的字迹,我一眼就知道是谁了。
    花灵:
    你看到这信时会感到奇怪,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写这信,我也是挺不好意思的,可是不用信好多话又说不明白。我无法当你的面把话说明白。别笑我。
    花灵,我很担心你的身体。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
    你是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造成贫血和衰弱的,因此对你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在饮食上补充营养,只有营养充足了,你的身体才会恢复,否则你的身体可能会彻底垮下去的。身体一垮,那么你一生的前途全完了。你有着这么高的智商,这多么可惜呀!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也可以说是计划。那天从医院回来,这想法就有了,可是几天来我又一直在犹豫。我想不出该怎么对你说。那天课间操时,我本来是想对你说的,可是又没有说出来。
    我的计划其实简单得很,就是我想让你每个星期到我这里来吃两三次饭,我给你做一些富有营养的饭菜,来给你加强营养,补充你身体的需要。也不是每天都让你来我这里吃饭,一星期两三次就行,这样能保障你的身体别垮,让你能够坚持完成学业。
    我这几天,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我买来了一些简单的炊具。可是我又一直在犹豫,因为有一些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
    而且,要把这个计划付诸实施,我自己也需要一个为自己增加勇气的过程。
    首先,要对你讲出来就挺难。我害怕我话一出口,你就因为不好意思而拒绝,所以我才想出了谎称自己生日请你吃饭这个小计策。我想你在我这里吃过一次饭之后再跟你讲这个想法,你会容易接受一些。
    当然,我知道,一个女学生,与一个老师无亲无故,而她常到他那里吃饭,这样的事,别人看在眼里可能……可能会说些闲话。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这样做,我们对别人讲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这样别人就不会猜疑了。
    花灵,我讲完了我的想法,也是计划。别拒绝我。想想,从现在到你毕业,还有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与你顺利考入大学相比,与你将来的前途相比,其它的任何事都是无足轻重的。无足轻重。你,明白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学业,为了你的前途。所以,你,不要拒绝我的提议。
    好吗?
    陈超
    我紧紧地捏着信,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写这样一封信,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个计划。
    我没有想到要拒绝他。读着他的信,我也没有过多地想我们真的照他说的这样做会有些什么节外生枝的事。读着这样的信我不可能再过多地去想些别的,我只是想我是无法拒绝他了。
    我真后悔那天他说明天是他生日请我吃饭时我揭穿他。那让他多么尴尬呀!他有两三天都不敢看我了。而他,是费了多少脑筋才想出了这么个谎话的呀,他从来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小心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我拿着信,不去上晚自习了,我径直去他的宿舍找他。我知道他这时候一定是在宿舍里等我。
    他果然在等我。我走到他门前,还没有敲门,他就已经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他说:“花灵,来,我正等你。”
    我进来,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
    他说:“花灵,你同意吗?”
    我无声地点点头。
    他太高兴了,说:“那,太好了。花灵,你能同意,这太好了。”
    我说:“只是,这会给您添太多的麻烦。”
    “不,不能这么说。我会为此感到快乐。”说完,他脸红了,忙说出很快的一串话来掩饰,“那我们就从明天开始。你明天中午就来吧。明天,不是我的生日,不过,明天也许会是某一个伟人的生日——世界上那么多的伟人,怎么也能碰上一个。那么明天中午,我们就一起来为这个伟人祝贺生日。就明天中午,好吗?”
    我忍不住为他说的“伟人的生日”笑了,说:“好的。”
    顿了一下,他又说:“以后,以后你就对别人讲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我也这样讲。”
    但我说:“我不。”
    “我们这样讲可以少惹闲话。”
    “我不。”我说,语气坚决。
    “为什么?”
    我不想说为什么,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说:“我不。”
    他只得说:“那好吧,就不说。”
    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愿意对别人假充他的表妹,为什么宁肯承受可能而来的闲言碎语也不肯假充他的表妹。
    或许就是为了不肯让我们之间带上这个“假”字。
    是的,尽管我不可能说得清,在这世界上我与他之间是怎样一种联系,但我决不愿让这种“联系”抹上任何一点“假”的色彩。
    五
    第二天中午,我就来到他的宿舍里吃了第一次饭。我没有在意别人怎样看我,我就像平时去食堂打饭那样端着饭盆走进了他的宿舍。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这里吃饭。我想起当初他来我家里时,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情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独个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好像是从那时起我的内心深处就感应到我跟他之间会有一种抹不掉的联系。
    他给我做的是松菇炖猪蹄。因为他听人说炖猪蹄最补身子,所以他特意买了猪蹄。他细细地收拾干净,细细地用文火炖,按照听来的意见,炖时加了不少醋。据说放醋可以使猪蹄的营养成分容易被人体吸收。
    他把饭菜分成两份,他和我每人一份分开吃。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样将饭菜分成两份,和我分开吃。
    他这样做至少有一个作用,让我最初与他在一起吃饭时,在心理上放松了很多。
    最初的时候,我腼腆地面对着自己的这一份饭菜低着头,可以不看他,也可以不说话,默默地吃。
    后来他说这样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他自己心里觉得很坦荡。他毫无理由地感觉把饭菜与我分开来吃心情坦荡,也是毫无理由地认为若是两个人在一个菜盆里夹菜吃饭则有些暧昧的成份。他毫无理由地这样认为。
    后来,很长时间以后,我们才在同一个菜盆里吃菜,不再分成两份。那时我们彼此间感觉到再将饭菜分成两份,未免太做作了。
    他平时还是吃食堂,每星期自己做两三次饭,请我来吃。他做饭的技术差些,他在意的是营养成分。
    每次他都是在午餐时请我来,因为中午这个时间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要小些。后来我们就定下来,我星期一、三、五的中午来他这里吃饭。
    时间长了,我们两个在一起吃饭时就渐渐自然了,边吃边说些话。有时我讲一讲班里发生的小事情,有时彼此讲一讲天气,讲一讲季节。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讲学习,讲数学。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会讨论数学。
    从第一次起,吃完饭我就争着要洗碗,但他却坚持各人洗各人的碗,不用我给他洗碗。他说是做学生时自己洗碗洗惯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不再坚持自己洗碗,让我来洗。
    我洗碗时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里将碗盘一只只洗好,叠放在一起。碗盘相碰时发出轻轻的响声。这情景,很温馨。
    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有一天吃完了饭,洗好了碗,时间还早,我便帮他整理房间。我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话题,一边动手收拾他那些凌乱的物品,等到他意识到应该制止我时已为时已晚,我已将整理工作进行到一多半了。这种形势已经让他没法再拒绝我了。
    只一小会儿,房间里就变得井然有序了。
    “好不好?”我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成绩,一边问他。
    他不好意思地说:“好。”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只是为了这些小节问题耽误时间,不值得。根据质量守恒定律,整理后和整理前仍然是同样的质量,所不同的是付出了时间。”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时间有时对勤快人宝贵,有时却对懒人宝贵。”
    他也笑了:“那你说我是算勤快人呢,还是懒人?”
    我说:“您嘛,有时候是个勤快人,比如思考的时候;有时候则不是个勤快人,比如不思考的时候。”
    他说:“这很好,这样时间对于我来讲就总是宝贵的了。”
    我们两个都开心地笑了。
    从这一次以后,我就经常帮他收拾房间了,他也不再拦我。
    六
    这些天我对一个词语有了深刻的体验:潜流暗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周围有一种异样的眼光在跟着我。这眼光好像会说话,会议论,它让我感到日重一日的压力。
    关于我俩的传言也开始有了。以往没人注意我们,但现在我经常到他的房间里吃饭,这事没法瞒住别人。
    当人们看到一个女学生经常出入一个男教师的宿舍,还跟他一起吃饭,没有谁会认为这事很正常,因此传言是不可避免的。
    这让人很无奈。我和他既然无法消除这些传言,就只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好在我们对这些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他说:“与你顺利地升入大学相比,其它的任何事都无足轻重。”
    他说这句话时就已预料到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我们对传言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不论别人怎样看我们,我们都对此毫不理睬。
    我们能够做得如此坦荡是因为我们的心里坦荡。尽管我们很亲近,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暧昧关系。
    不管人们相信不相信,我们真的是没有暧昧关系,并且连暧昧的想法也没有。我们俩的心思全在我的学业上。
    凭心而论,他对我有没有什么“想法”呢?比如,他是否想过与我发展一种超越师生关系的关系?或者是否想过将来可以娶我为妻?很久以后,我知道,他从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从第一眼一见我就认定我将来会很有出息,认定我将来肯定会考上名牌大学,而且将来会有更大的发展。他认定我将来的地位会远远地超过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他不做妄想。
    但他承认,他喜欢我,十分喜欢我。
    他从未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尽管他给了我决定一生前途的扶助,但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想他无论怎样帮我都值得。
    首先是他愿意帮我,再有他认定他是在帮一个将来会很有出息的杰出的人才。
    那么,也许有人会问,假如我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是一个男孩子,那他还会这样帮我吗?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答案,也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我想,这是一个无法讨论的话题。这就像我们无法讨论假如我是一个男孩子,那么他还会不会第一眼看见我时就打心眼里喜欢我一样;就像我们无法讨论假如我不是一个长得美丽的女孩而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或是丑的女孩,那他还会不会如此喜欢我一样。
    这人世间,有许多话题是我们无法讨论的。事实发生了,存在了,便是在世间划下了一道轨迹,而我们无法对这个轨迹上的每一个点的形成都做出结论。
    那么,我对他有什么想法没有呢?
    同样,这也是一个不好讨论的话题,尽管我对此最有发言权。
    首先我的心思几乎全用在了学习上,对其它的东西我很少想。凭心而论,我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能够预想到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将来:那会是一条长远的辉煌的道路,那条道路是与庸常的生活道路划不到一起的。但同时,我又无法讲出自己内心对他是怎样的一种特殊的亲近。在我的一生中,我会永远记住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扶助我的人,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父兄般的人,知己般的人,也可以说是情人般的人……
    说是情人也并不可怕。很久以后,将来的某一天,我才明白,尽管我们从没有过暧昧关系,但他却可以说是我内心深处的情人,我生命里的第一个情人。
    但是我却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我也是他的情人。我希望我是,我希望这句话在他那里也是肯定的答复。我希望我们之间尽管毫无暧昧关系,尽管他对我毫无非分之想,但我希望在他心里我也是他的情人,但我没能从他那里找到这个答案。
    七
    亲近,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一生都在庆幸自己与他有过的这一段亲近的日子,有过这一段并不长的亲近的时光。
    我也很庆幸我曾经给过他这么一段快乐的幸福的时光。
    可以这样说么?我给他?
    我有什么理由说是“我给他”呢?我能感觉到每当我在他面前时他有多么快乐和愉悦,但这也许并不是理由。
    我不需要理由。我无需讲出理由却可以说是“我曾经给过他这么一段快乐的幸福的时光”,就像我与他从未有过非分之举,而我却可以说是他是我的情人一样。
    每当回忆起这一段时光,我的身心便会仿佛重又沐浴在那春末夏初的丽日里。
    那时阳光总是十分明丽地照在他房间的窗上。
    那时我常能体会到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感觉。
    “您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叫陈绵。”
    “她长得好看吗?”
    “一般吧,还行。没有你好看。”
    “她有多高?比我高吗?”
    “差不多吧,她到我的鼻尖。”
    “我到您哪里?来,我跟您比一比。”
    那天不知怎么我们的话题转到了他的妹妹身上。我那么想知道那个小妹妹的情况,从学习到爱好到她的身高。后来,我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比一比,看一看我与他的妹妹谁高。
    我像小雀一样跳到他面前,拉过他来跟他比。我把一只手平放在头顶,掌缘正好抵在他鼻尖,而我的鼻尖差一点就贴上了他的下颏。
    这是我与他平生挨得最近的一次。我感觉到了他领口发散出的雄浑的男人气息。我想他也肯定能嗅到我发际的芳香,那天我刚刚洗了头发。
    我感觉到他不由得在我脑后的发梢上轻轻一抚,随后却别转了脸。
    我低垂了头,退开一步,说:“那我,跟您妹妹一样高。”
    这是我俩一生中挨得最近的一次。我的鼻尖差一点就贴上了他的下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我再往前挨一点,我的鼻尖就能触到他的下颏了。我那时怎么就没有再往前挨一点呢?
    要是他轻抚我发梢的手再稍稍重一点,我也能挨到他了。但是那时,他只轻轻地抚了一下,并且马上别转了脸。
    很久以后,我回忆起来,在那段快乐愉悦的日子里,又每每总是带着那么一种或深或浅的遗憾。
    八
    有一天,下雨了。春末夏初的雨虽不猛烈,但也已能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张雨线织成的巨网里,沁凉的雨线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
    我们俩在他的宿舍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似乎在这雨声里再不好讲什么话题,只该用心享受这美妙的湿润的天然的雨音。
    突然,一下尖厉的刺痛来自后颈间。我不由得“啊呀”叫了一声跳起来。我飞快地用手拂了两下,但刺痛仍在继续。
    “怎么了?”他急忙来帮我察看。
    原来,是一只蚂蚁在我的后颈上蜇了一下。
    他急忙伸手指来掐那只蚂蚁,但他的心有点慌,不敢下手似的。小蚂蚁没掐住,钻入我的衣领里去了。这时候他要是稍稍掀一下我的衣领,还能够逮到它。但他没有掀我的衣领,而是张惶地毫无主张。
    刺痛还在往我的衣领里深入。这时候如果我说一句“快捉呀”,他也还能够逮到它。可我那时候却没有做声,我只是歪着身子,把颈项伸给他,等着他掀开我的领口来逮。
    小蚂蚁一路逃一路蜇,顷刻间我的颈子上便有了一道长长的火烧火燎的蜇痛。这蜇痛从颈间直延伸进蚂蚁逃入的衣服里去了。
    他突然转身就跑,跑向屋外,边跑边急急地说:“你赶快自己逮它吧。”就带上门逃掉了。
    我在屋里,脱下上衣,好容易才逮住了这只可恶的小蚂蚁。背上已被蜇了好大一片,灼痛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他的身上被外面的雨淋了个透湿。刚才他没有躲在房檐下,而是远远地跑开了。
    我急忙把一条毛巾递给他。
    我有点心疼地看着他浑身精湿的样子,说了句:“您快换衣服吧。”就拎起伞逃掉了。
    我打着伞在雨里走,心情黯然地怪他为什么不掀开我的领口来逮那只蚂蚁,又黯然地在心里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让他掀开自己的衣领来逮它。
    又想到,他宁可让自己淋个透湿也不肯掀一下我的领口,这种对我发自内心的呵护,又让我忽然眼底湿润。
    还有一次,为了迎接一个明丽的夏日,我帮他整理房间,连床底下也彻底地清理了,干完了活,弄得一头一脸的土,我就在他这里洗了头发。
    他替我到外面泼了洗下的脏水,免得我自己去泼会里里外外地滴水。他顺手又为我在盆里换上了清水。
    洗净了擦干了头发,他很欣赏地望着我。我知道自己刚刚洗过的头发是很美的。
    我左摆右摆地抖着长发,一边要他把放在桌角上的发绳递给我。他拿过发绳来递在我的手里。我这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求他从后面轻轻地把头发替我拢上。
    可我没有说出口。很多年以后我真的很后悔我没有这样要求他。一次也没有,在那么一段愉悦亲近的日子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这样要求过他。
    那天,我自己从脑后背过手去,自己用发绳拢上了头发。
    其实,那时我完全可以对他说:“来,帮我好吗?”
    我想他会很愿意。他会高兴地过来,站到我身后,小心地笨笨地用发绳替我拢起头发。那是湿湿的光滑柔顺的一头长发。
    那长发会在他的手心里颤动出一种在将来的记忆里让人永生难忘的美丽的心情。
    但我没有说出口。
    他也就没动。
    他只是那样很欣赏地望着我,很爱护地望着我,那是没有一丝贪念的爱护。
    黑发衬着我的脸庞,我微垂下头,手背到脑后,用发绳慢慢地拢着自己的头发。
    唉,我那时为什么就没有要求他呢?
    “来,帮我好吗?”
    我那时为什么就没有开口呢?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想起这些,就会为此在心底里微微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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