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敦城中,一间颇大但是很简陋的屋内,松油火把的火苗不停起伏着,让大殿中呈现出了忽明忽暗的诡秘气氛。
耶律颇德坐在正中,面前的扳足案上放了一头烤好的肥羊,怕不得有二三十斤。
除了整只烤羊以外,还有几盘切好的胡葱(小洋葱)、林檎、雪梨解腻,以及一碗用来增味的酱料。
美酒当然必不可少,耶律颇德喝了一大口,顿时美的眉毛都飞起来了
“价值千金的于阗紫酒啊!这可是贡品,天子还真是舍得。”
耶律颇德对面,已经成了我张圣人义子的耶律休哥,以及耶律颇德的养子耶律奚底,正难受的看着大吃大喝的耶律颇德。
“德公,圣人既然有意留你性命,为何非要寻死啊?咱们血战到如今,也对得起契丹国了。”
耶律休哥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在他看来,耶律颇德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耶律颇德也沉默了片刻,半晌才从扳足案上的烤羊中,扯下一条羊腿大啃了起来。
众人都没说话,一直等到耶律颇德啃完了这根羊腿,又饮了一碗紫酒以后,耶律颇德才长叹一声开口说道。
“若是能活,谁又想死呢。休哥你已经是皇帝义子了,一定要注意到这位绍明圣人与其他帝王不一样的地方。”
耶律休哥当即拱了拱手,对于能从一个阶下囚成为皇帝义子,他直到现在都还有些晕乎乎的。
什么?你说国仇家恨。
别开玩笑了,别说他耶律休哥一个习惯抱大腿的塞外人,就是一个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中原人,在这种地位原地螺旋起飞的机遇面前,也一准跪下磕头了。
那有没有那种誓死不降,能恪守心中正义的人呢?
有!那是文天祥文忠烈公。
至少也得是岭南三忠张家玉、陈邦彦、陈子壮那种品格,一般人可做不到。
所以,耶律休哥早就在心里滑跪了,只是脸上还勉强绷着,现在听到耶律颇德有心得相教,立刻屏声静气的听着。
耶律颇德看到耶律休哥这样,也就放心了,以后不管契丹人这个族群如何,他的养子耶律奚底以及族人,是有人保护了。
当下也觉得放心不少,于是开口说道:“古往今来,历代帝王中称英雄的不少,咱们契丹人的太祖昇天皇帝,庄庙厉皇帝其实都要算是英雄之主。
这种雄主,他们也说勤政爱民,仁善有德,但一到行事上,哪管下边小民死活,只要是能把事办成,死再多人,那也不过是他们眼中的蝼蚁而已。”
说着,耶律颇德吸了一口气,“唯独这绍明天子,某家是看出来了,他是真想对下面的百姓更好一些。
但凡行事,若是要伤到平头百姓,必然是谨慎又犹豫,有时候宁愿走点弯路,他自己吃亏,也不去祸害哪怕一个农户佃户。
这是真正的人主,是大朝太宗文皇帝那样的人主。”
耶律休哥还是太年轻了,虽然历史上是个很有能力的名臣,但十六岁的年纪,耶律颇德说的这些,他还消化不了。
于是耶律颇德苦笑一声后,对耶律休哥说道:“你现在不明白,这没关系,你只要记得绍明天子与一般帝王的区别就是,以后你会懂的。”
耶律休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耶律颇德问道:“但这跟德公必须要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耶律颇德又闷头干了一大碗紫酒,“我契丹虽崛起于塞外,但起先并未如匈奴、突厥那样与中原起多大的冲突。
实际上咱们不像是个塞外异族汗国,反而更像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大朝覆灭后的割据藩镇。
与中原各有冲突,但那并不算什么,他们自己也经常打来打去。为咱们契丹国效命的汉人不少,为汉地藩镇效命的契丹人也很多。
但在庄庙厉皇帝准备入中原后,这一切就变了。
两次晋辽大战,一次洛阳之战,都是在中原打的,河南河北的百姓因此死难者,何止百万。
特别是入东京口的打草谷,做的过头了啊!
是以,当年跟着入了中原的兵将,不是被周人杀死,就是被周国审判后去做了苦力。
当年跟随庄庙厉皇帝入中原的将官,耶律敌烈、萧翰、萧实鲁等,就连才华地位远在某家之上的大惕隐右详稳耶律屋质也死了,赵延寿那厮是绍明天子的儿女亲家,也没能活下来。
现在,独存某家这一人,纵然天子能赦免,日后看到,总会想起我们契丹人昔年的罪孽。
某若是不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拖累了所有人。
只有某家死了,你们才能如昔年沙陀人那样,舍弃这塞外胡虏的身份,去做一个汉人,就如同鲜卑慕容家、沙陀朱邪家那样。”
这个耶律休哥还是能听明白的,就连耶律奚底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耶律颇德是在用自己命终结一个时代,他死了,剩下的契丹年轻一辈,才能脱下负担在中原大朝生存下去。
两人又围着耶律颇德哭了一阵,随后在耶律颇德驱赶下往外走去,就在他两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耶律颇德突然喊住了耶律休哥。
“我们契丹人,能不能继续存续,能不能成为沙陀李家,就要靠你了。”
耶律休哥停顿了一下,随后默然点了点头。
沙陀李家能成为汉人,成为大朝宗室,就是因为武帝李克用几代人的功勋。
现在他成为皇帝义子,契丹人能不能像沙陀李那样融入,就要从他这身份入手了。
眼见两人都走出去后,耶律颇德极为留恋的看了一眼这个世间,随后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长匕首猛然从左侧脖子插入,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猛地再狠狠一拉。
鲜血飚出,几息之后,耶律颇德庞大的身躯,咚的一声就倒下了。
此时,房间内一道暗门突然被打开,里面走出来了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宦官。
他身后站着两个用笔记录的人,一个是锦衣亲卫的探子,一个是中书章台的书记员。
哪怕耶律颇德的脖子处还在流淌鲜血,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宦官还是先探了探鼻息,再摸了摸脉搏,确认确实死去之后,才点了点头站起来。
“到还是个明白人,可惜了,若不是生在契丹,至少也能做个一部尚书,枢密副使什么的。
王校尉,张较书,咱们把谈话记录交上去吧,这些契丹人,应该是可以用了。”
。。。。
一片片雪花缓缓掉落下来,虽然落到地上,几乎就已经化成水雾,但这还是预示着,草原上的冬天,马上就要降临了。
现在已经是十月初,天气已然相当寒冷。
张鉊叹了口气,大军出塞的时候还是八月,而为了减轻负担,根本就没带棉衣。
现在之所以还能支撑,那是因为周军大部分装备了布面铁甲。
虽然不能跟棉衣相比,但肯定比那种都护铁衣冷难着的铁扎甲要好得多,这也是张鉊在击溃了阻卜人后,还敢继续东征的依靠。
不过再冷下去的话,那就不礼貌了!
这布面铁甲的棉花是被锤实了的,里面还贴着铁片,看着像是棉大衣,好像也能御寒,但真的只能御一点点的,估计再有个十天,大军就要扛不住了。
所以张鉊根本就没在可敦城停留,而是分出大军四处追击,他自己则亲提精锐,追击人数最多的这一群溃兵,据说述律平就在这里面。
张鉊冷哼一声,这一次,一定要让他这老而不死的伯母安心去陪阿保机。
咦!好像有点不对,现在不是伯母,而是老嫂子了!
“圣人,前方来报,鹰击都的儿郎已经在一个大湖边围住逃跑的契丹人,远远看去有两三万之多。”
“圣人,南边探马来报,他们遇到了一支数百骑的兵马,询问过后,基本确认就是从丰州出塞的大同府兵马督监,甘泉郡主折驸马的第三路军前锋官。”
张鉊微微一怔,这折德愿果然是一头撞到东面来了,怎么偏航了这么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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