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建康宫外,又是一群哭求的所谓百姓失望离开了,张鉊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能跑到这建康宫外来哭求的,能有几个真百姓,就算是有真百姓,那大多也是被当地豪族给股鼓动起来的。
不然真正的百姓,他们别说知道建康宫在哪,他们能知道出了村头怎么去县城,都要算是有见识的。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张鉊开始动南唐、吴越这些大家族的蛋糕了。
毫不客气的说,南唐和吴越这两国,算上李昪和钱镠这样算是雄主的君王,他们整体在治理上,都是非常粗糙,或者叫行政力根本没下去过。
这南唐国所占据的,乃是淮南、江东和江西以及江南北部,也就是后世的大半个江苏和整个安徽、江西还要加一部分湖北土地。
这样的唐宋顶级膏腴之地,全国户口竟然只有五百万不到,账面上还在缴税的土地,更只有一千四百万亩。
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人均三亩都不到,考虑到此时的亩产,以及还有大量豪门大户要过好日子和强势大族多占田地。
那岂不是这五百万人中,起码有接近四百万属于完全无地的佃户?
那我张圣人在金陵府、扬州府、镇江府等地见到的摩肩接踵景象,那么稠密的人烟,那么繁荣的商品经济和发达的手工业,那都是假的?
至于南唐官员给他解释的什么南唐国之赋税中商税占了很大的比例,还拿出历年账册数目来左证,张鉊直接就嗤之以鼻了。
没有相当数量的上田和高田产,那可能养活那么多人?
没有这么多人,哪可能出现这么发达的商品经济?
没有这么发达的商品经济,你收你妈的大量商税呢?
我张圣人都不用看,就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一定非常多,说什么商税多的话,也就是湖弄一下李璟。
不对!李璟都湖弄不了,他是没办法也没能力,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吴越国也差不多,要知道现在的吴越国,可不单是后世的浙江,他还有苏州和松江这两个超级富裕的府加上福州。
且在五代末到北宋初这些年,吴越国几十年不识兵戈,钱氏几代大王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鼓励生产,是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其中杭州府号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富甲天下,乃是东南第一州。
苏州府就不用说了,虽然比杭州稍差一点,但此时也是人流如织的上上州府。
就这样的富裕之乡,张鉊得到的数据只有户口二百一十七万,田亩不到六百万亩。
张鉊依稀记得,赵二哥时期,也就是不到三十年,吴越献土后,赵宋官员普查人口,得杭州城主客户相加八万一千余户,苏州城主客户相加三万九千余户。
这还是北宋并未在吴越精细普查人口得到的粗略结果,实际上应该更多。
但现在张鉊手里的资料,杭州只有两万一百余户,苏州刚刚过七千户。
这可是主客户分开普查的,其中主户占了绝大多数,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再是能生,也不可能增加四五倍吧。
哼!看来是有人欺负张圣人久在中原,不知道东南已经发展起来了,跟国家抢户口,抢耕地是吧。
刑,真的很刑!
怒火中烧的张圣人直接命各亲军、禁军堵住杭州、苏州、镇江这三府,用军法清查人口。
最后得到杭州城,户五万四千零三百,口二十六万七千余。
苏州城,户一万八千四百余,口十一万余。
镇江城,户一万六千五百余,口九万七千余。
数据一出来,把我张圣人的头都气炸了。
这些狗东西在通都大邑都敢两三倍的瞒报人口,各地的县城和乡野之间,这还用说,不得是直接原地起飞?
于是,就在河中和高原打成一团,白从信一口气杀了十几万人的时候,我张圣人也没闲着,他也在整人。
官吏方面,裴远暂时还不能动,于是张鉊就将和凝以商议国事的名义调到了金陵府。
与和凝一起来的,还有魏仁浦、陶谷、赵普等年轻一代文臣。
以及从中书省章台翰林院和尚书省琼林院,抽调来的大量精于计算,熟悉张周田税律法等方面的人才。
同时,张鉊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锦衣亲卫精细审查司。
这是张鉊亲自掌握的财会赋税审查机构,里面有大量出自安西、河中的粟特人,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这些人是以张鉊昔日在安西时组建的义儿军,为班底建立的。
当年张鉊一共收揽了安西、河中、碎叶失去了父母的孤儿三百余人。
其中数十人没什么才能的,后来逐渐被淘汰变成了普通人,还有一百余才能一般的,也放出去到各地担任文武小官去了。
只有剩下的一百三十多人,张鉊亲自用后世他还记得的那些数学知识,加上此时的数学书籍教授他们算学。
现在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但在财会赋税这一块,具有相当水准。
几年前,河西商会的账册有问题,就是他们突击审查出来的,现在调到江南,用起来正合适。
说实话,我张圣人身边,还有点缺一个赵二哥这样的狠角色。
目前可以用的两人,裴远地位已经太高,轻易不太好动。
赵普还是读书少了,虽然在大政方针方面,他凭借过人的天赋做的不错,但更下面一点,更细致一点的工作,他还做不到让张圣人满意。
从历史上的实际效果来看,赵二哥是一个心狠手辣、缺德冒烟,却又洞察人心,擅长借力打力,用小代价办成大事情,还能搭政治框架的人才。
嗯,只要不让这位掌兵,才能还是不错的,虽然历史上是个狗东西,但这个时空锻炼一下,还是个不错的大臣人选。
不过,现在嘛,裴远还不能动,赵普只能当半个人用,那么就只有我张圣人亲自出手了。
而且他身边还有四个可以用的‘好帮手’。
李璟、孙成、韩熙载,李全金。
为什么是好帮手呢?
很简单,对于李璟来说,若是他能把南唐全部国力动员起来,张鉊不可能打的这么轻松。
要知道南唐的体量,跟除开河西、陇右、关中、蜀中湖南和湖北之后的张周差不多。
而河西、陇右等这六个地方由于隔得远或者新近征服,在张鉊征讨南唐的时候,除了湖北以外,其余地方是算不上多少助力的。
这样一来,要是李璟能像张鉊那样动员全国力量,不说张周就灭不掉南唐,但绝对会非常困难。
你说李璟现在要去东京当寓公了,他能不恨下面那些蛀虫,不想让他们也跟自己一样,被铁拳狠狠击打?
李全金也很好理解,他当年从后晋叛逃到南唐后,历任各地节度使,受尽了这些南唐本土派的白眼。
而他又知道各地实情,有他做带路党,可以很精准的找到南唐内部的反抗者。
孙成和韩熙载两人,那就更合适了,因为他们两是北人南奔,也就是说是从中原到南唐去的。
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在南唐境内没什么根深蒂固的利益需要照顾。
且这两人的执政能力,还算不错,又长期在南唐政坛为官,非常清楚上下的情况。
只要他们肯效力,肯辅助张鉊行动,绝对的事半功倍。
不过呢,李璟和李全金好说,要他们协助,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孙成和韩熙载不同,这两对李璟或者说南唐的忠诚,哪还真不是虚的。
历史上孙成这个人从南唐出使后周时,郭荣向他对他非常好,时常亲赐礼物,但一问到南唐虚实,孙成就闭口不答。
最后把郭荣弄火了,不说就要杀头,但孙成任然只是整理衣冠,向南而拜后说:“臣谨以死报国。”
硬是没有丝毫的犹豫,直到死都没有低半点头,骨头之硬,可见一斑。
而且现在,这两自从李璟献土之后,就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张鉊几次召见,都被挡了回来,摆明了不合作。
张鉊有些头疼的靠在一张长躺椅上,现在有百姓来宫外哀告,其实证明了他做出了这个姿态,只是让这些南唐和吴越国内的大族,觉得有些危险,但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这个举动,一半确实是在哀求,另一半却是在威胁。
可以想象,张鉊真要动他们,接下来麻烦事会更多,那就更缺孙成、韩熙载这样的帮手了。
不然全是北边来的人主持,他们不知道本地情况,也不一定就是那么清正廉洁、尽心尽力,大概率只会造成两个后果。
一是基本没多少进展,能处理小猫三两只或者一两个出头鸟,但无法改变基本局面。
二是弄到东南动荡,激起民间大规模的反对,最后还是需要武力平定。
这两个后果,不管哪一个,都跟张鉊快速利用江南物力完成东征日本的大计,完全背离。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就是小拳头在肩膀上敲击的轻柔触感。
不用回头张鉊就知道一定是大周周宪来了,要是平日里,张鉊可能还要逗弄她一下,但现在完全没了心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张鉊很想直接用刀架到孙成和韩熙载的脖子上,强迫他们办事,或者干脆把他们给杀了。
但想想,就知道不能这么干,不谈拿刀威胁下的工作会不会靠谱,就算是从风气上来说,也不能这么做。
孙、韩两人虽然让张鉊觉得有些如鲠在喉,甚至有点恶心,但人家这是货真价实的忠臣啊!
你自己宣扬了十几年的忠义,结果因为不配合就一刀把人砍了,那不是明摆着在告诉别人,张圣人以往的宣传都是假的嘛。
要是朝堂上下,以后都是这种强敌来了就把君主一卖,等着新朝高官厚禄的臣子,张鉊哪还睡得着觉。
这两人对于张鉊的影响,是负面的,是恶心的,但在全天下的角度来看,是值得尊重的忠臣,是为人臣子的道德标杆。
所以张鉊不但不能粗暴对待,还要表现出非常尊重和欣赏才行。
不过或许是小周宪的轻柔揉捏,让张鉊头脑开始冷静了下来,张圣人经过一顿冷静思考,发现要驱动这样的忠臣,还是要从他们最爱惜的名声上着手。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张鉊开始每隔两天,就派人上门去请这两人出来做官。
他们每拒绝一次,张鉊的赏赐就比上次多一些,到了第五次,赏赐已经到达五百贯这个分量相当重的数目。
这让孙成和韩熙载实在有点顶不住了,因为张鉊这种搞法,会让外人觉得他们是在表面故作忠臣,但实际上是在要价,要是拒绝了这五百贯,别人大概率要说他们嫌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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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成本想直接收下这五百贯,然后把他们分给建康城中的穷苦百姓,但是这个提议才说出口,全家三十余口,包括他的老妻,都惊恐的看着他。
特别是孙成的老妻高氏,这位可是昔年名满天下的淮南王高骈之女,对于破家之后的惨状,那是异常的刻骨铭心,她直言不讳的对孙成说道。
“当今圣人如此优待郎君和韩熙载,哪怕在贞观、永徽年间来说,都是极为宽容的。
郎君不接受也就罢了,要是还把赏赐分给百姓,那明显就是在唾君王之颜面。也还是在向外人表示,对比起表现出来的忠贞,你更爱惜自身的名声。
大郎若硬要将赏赐分给百姓,那就请先杀妻杀子,断绝后路以示忠诚吧!”
孙成被一向柔顺的老妻高氏震惊了,半晌都没说话。
很显然,他敢决定做忠臣,就是觉得张鉊这样的皇帝,不会因为他梗着脖子就杀他全家。
我张圣人这点宽宏的气度,是得到了全天下承认的。
而张鉊这边,一看孙、韩两人不敢表示拒绝,也不敢收赏赐,有些怂了之后,立刻召之前他没看上眼的查文徽入宫奏对。
此前南唐朝廷两股势力斗争非常激烈,查文徽正是附和宋齐丘的一党,与孙成等针锋相对快十年,张鉊一召见查文徽,孙成一党的其他人就坐不住了。
孙成的姻亲李德明连夜赶到孙家,对孙成说道:“今主已降,待遇丰厚有王侯之尊,公反在此以忠臣自居,岂非欲害了吴王乎?
且查文徽等辈素无德行,一朝掌权,若圣人在金陵还好,圣人一旦北返,江南、江西的百姓,势必为其所害!”
什么江南、江西的百姓势必为其所害,分明就是真把张圣人逼到去重用宋齐丘、查文徽一党,他们这些孙成一党的人,定然为其所害才是。
人啊!就是会被社会这张大网给紧紧网住,各处都是牵绊,各处都有利害。
孙成本意,确实是想做个纯臣、忠臣,南唐灭亡后就再也不出仕。
但是朝堂如同江湖,进来了还想没有任何代价的金盆洗手,怎么可能?
没有选择的孙成狂饮狂醉一场,随后不得不上书给张鉊,虽然说的是,仆愚钝,不足为皇帝驱使,但张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亲自下旨褒奖他和韩熙载等一票南唐臣子的忠义,又令李璟亲自写信劝说他们出来为新朝效力。
当李璟亲自在信中写上‘天道循环,正合圣周兴起于河陇,吾亦愿为国家去社稷,尔等何必愚执’的时候,这场关于如何展现忠诚的戏码,就走到了尽头,也是最为合适的节点。
张鉊显示了他的恢宏大度,孙成等展现出了忠诚,李璟也小小露了一把脸,可谓是三赢。
在这之后,许多与孙成有同样想法的南唐旧臣,都开始纷纷出来为新朝效力。
不过有一点,孙成等人猜错了。
张鉊召见查文徽,可真不是单纯为了刺激他们,给他们上点强度,张鉊是真的有要用查文徽他们这批人的心思。
因为张鉊发现,后世被骂成狗的南唐五鬼中,宋齐丘、冯延己、冯延鲁等人的能力,其实很不错,人品也没什么大问题,甚至还有可以称道的地方。
特别是宋齐丘,历史上他被南唐朝廷逼着被家人杀死,还给上了个谥号丑缪,南唐书中也称他为大奸臣。
但实际上,宋齐丘这人能力很强,不但擅长政治上出谋划策,更擅长经济理财。
南唐朝廷治下的江南、江西和江东富甲天下,可不是孙成、韩熙载这种人的功劳,而是宋齐丘的功劳。
从私德上来说,宋齐丘甚至可以说堪称完美。
他早年家道中落,连饭都吃不起时,一个姓魏的私娼仰慕他的才学,用卖‘肉’的钱来供宋齐丘苦读学习。
宋齐丘当时就说,日后功成名就,一定会迎娶魏氏。
若是一般人,假如真的发达了,定然是避之不及,搞不好就这兵荒马乱的乱世,让人杀了灭口也不稀奇。
但宋齐丘不但如约在功成名就之后娶了魏氏,更让人震撼的是。
魏氏本为私娼,皮肉生意做多伤了身体不能生育,宋齐丘不但不休妻,甚至连妾都不娶,没有子嗣就把侄子过继过来,终其一生只有魏氏这一个伴侣。
所以张鉊就不信了,一个有能力,私德上还如此完美的人,真的在政治上,治国上就一无是处?
张鉊先命锦衣亲卫暗中收集宋齐丘的日常言行和过往事迹,再召见查文徽,之后又召见了冯延鲁,就是为了确定宋齐丘是个什么人。
结果一综合,张鉊就知道了,宋齐丘这个人,除开上面的优点以外,缺点和情商上面的缺失,也非常的‘耀眼’。
此人性格火爆,喜好揽权,看同僚处处不顺眼,自我感觉就是天下谁也不如他,且很没有自知之明,或者说叫很没逼数。
因为他竟然认为李昪能成事,他居功至伟,所以李昪要像刘备信重诸葛亮那样信重他,一有不合心意,就闹脾气。
他甚至还大放厥词,说李昪万一山崩,那他宋齐丘,就是唯一可以像诸葛亮那样,承担托孤重任的唯一一人。
呃,这位老哥,刘玄德那种起自微末,乱世中仍然坚守仁德,当皇帝还颇讲情义,能对臣下推心置腹还颇为体谅的,这上下几千年,不说绝无仅有,但也就那么小猫三两只。
李昪要有刘玄德这能力和气度,早就真的复兴大唐了,哪还会只能建立个小小南唐啊!
所以,历史上到了李昪之子李璟手中还是这么一副吊毛样子的宋齐丘,就把小心眼的李璟彻底惹恼了。
以至于到了最后,李璟不但非要他死,还要给他上谥号丑缪,极尽侮辱,真就一点也奇怪。
张鉊乐了,他现在正需要一个人来辅左裴远搞活整个江南、江西、江东的经济。
李璟用不了宋齐丘,我张圣人还是可以想办法把他打磨一下之后,再来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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