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远在莫斯科

    
    两天之后，李宝庆匆匆回来了。他在国内医院检查了腰椎，医生的建议是接受一段时间治疗。但是他敏锐的觉察到自己面前摆着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断然拒绝。
    一回到莫斯科，李宝庆就立刻开始在柳布利诺等几个市场上大肆搜罗摊位，并且要将手上最好的一个位置原价转给胡易。
    胡易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但却留下了一把钥匙：“摊位借我用用，等我处理完手头这些货就还给你。至于租金嘛，你看着办。”
    “你要走？”李宝庆几日来已隐隐察觉到了胡易的心思，此刻听他亲口说出，心中顿时大为不舍：“嘉辉和于叔都决定把生意转到柳布利诺，你也留下吧。集装箱已经不行了，柳布利诺将来必然能火起来，咱们还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挣大钱，多开心呐！”
    “是啊，在一起开心的挣钱，那该有多好啊！”胡易悠悠叹了口气，凄然一笑：“可是如果大家以后还是只能靠灰色清关去做生意，那么这柳布利诺……不过就是下一个集装箱市场罢了。”
    李宝庆黯然点头。半晌，他轻轻干咳一声：“那…你小子…准备再回一次国？”
    “没错。”
    “嘿，行吧。不管怎么说，你两口子也是从马匪手里抢过东西的人，回国躲躲也好。”李宝庆悻悻垂下眼皮：“回去再生一肚子气，然后过几个月再灰溜溜的回来？”
    “哈哈，那也说不定。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至少......我还会回来看看。”胡易呆立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景色，缓缓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莫斯科有许多让我终生难忘的东西，但这里对我来说……始终只是他乡罢了。”
    “他乡……他乡……”李宝庆低声重复了几遍，皱眉不屑道：“你小子倒是回故乡了，人家娜塔莎岂不是要跟着你背井离乡？”
    “她本来也不是这里的人。”胡易转头看向娜塔莎：“亲爱的，告诉宝庆，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的故乡？明斯克。”
    “那么……莫斯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莫斯科？”娜塔莎微一沉吟，淡淡笑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留下了很多…回忆。毕竟我们现在的家就在这里，所以莫斯科…应该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吧。”
    “第二故乡？”李宝庆追问道：“那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如果安东想离开，我就跟他离开。”娜塔莎坚定的点点头：“有他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李宝庆哑然失笑：“靠，你俩还真是两口子，够般配。”
    “那可不咋的？”胡易得意洋洋的搂过娜塔莎：“亲爱的，无论我去哪儿，你都会跟我在一起，对吗？”
    “当然。”娜塔莎一脸幸福的依偎在他怀里：“我说过，就算你去北极，我也跟你在一起。”
    “如果我要去月亮上呢？”
    “我跟你一起。”
    “如果是去火星呢？”
    “哪怕去太阳，我们也在一起。”
    “唉呀妈呀！酸死我了！”李宝庆龇牙咧嘴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你俩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找个没人的地方腻歪去！”
    胡易哈哈大笑，娜塔莎眨了两下眼，正色道：“不过安东，这次回中国，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想坐火车回去。”娜塔莎看着略显诧异的胡易和李宝庆微笑道：“以前常听你们和菲菲提起坐六天火车的故事，我也想体验一下。”
    “这个提议好。”胡易眯起眼睛，悠然神往：“听说那列火车升级换代了，设施条件比当年强了不少。正好，咱们两个来一趟横跨欧亚的浪漫之旅。”
    在安娜等人的帮助下，胡易和娜塔莎手中的七十多包裤子没过多久便卖完了。由于集装箱市场刚被封，各种商品一时间十分走俏，尽管娜塔莎并没有刻意追求价格，最后粗算下来还是净赚了一百多万卢布。
    胡易分毫不差的结清了付嘉辉的货款，留下足够的现金在归国途中花用，剩下的统统想办法汇回了国内。
    付嘉辉和于叔往胡易的国内账户上汇去了总计三十万人民币，以酬谢他帮助二人避免了大量损失。胡易这次没再推辞，也没客套，痛痛快快的收了下来。
    至于尤里的二十六万美元，胡易早就做了妥善安置。虽然是不义之财，但这笔钱间接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适当拿出一些作为补偿也说的过去。
    他给自己和娜塔莎留下三万，剩余的分成了几份。最多的一份用来答谢前些天帮忙的人，尤其是达佳娜夫妇和卢涛。对于高个黑毛、亚巴洛夫、塔妮娅和大刘也各有馈赠。
    最少的一份给了李宝庆。他当初被马匪抢夺货物，伤了腰不说，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货款没还清，两年间没少被债主催讨。而他十有八九是被尤里害的，所以拿些钱去帮他补补窟窿也算是合情合理。
    最后一份，胡易委托安娜待自己走后以“阿巴连斯克的朋友”的名义转赠给小镇，顺带致以来自朋友的问候。
    一切安排妥当，最后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
    胡易剃干净胡须，恢复了往日年轻小伙的样貌，只不过脸上又添了些许岁月的风霜与印痕，终究不再是九年前从火车上走下来的那个懵懂少年。
    他和娜塔莎与前来送行的所有人深情拥抱告别，待列车开动，徐徐渐远，还在窗边不停挥手，一直看着站台上每一个熟悉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几天后。
    初登火车的兴奋和新鲜劲儿早已过去了，胡易在餐车吃完饭，看着窗外广袤的原野愣愣发呆。
    “亲爱的。”娜塔莎从包厢返回，对着胡易轻轻一笑，举起手中一本相册：“这些天我在车上精心挑选了一些你的照片，有从中国的家里带回来的，还有这些年照的，都在里面了。或许你能从这本相册里…看到自己这些年在莫斯科走过的路。”
    “是吗？你真贴心。”胡易微笑接过相册，从第一页开始慢慢向后翻。
    后贝加尔小镇上的青涩合影，玛季的学校大门，初次坐地铁的傻傻留念，红场的教堂前方，阿尔巴特大街的普希金夫妇雕像，克里姆林宫旁的无名烈士墓，莫斯科河上的游船，军事博物馆的老式坦克，友谊大学后面的树林，6号楼宿舍里的平安夜聚餐，胜利广场上的庆祝活动，黄海饭店与老魏并肩站立，没能开张的饭店，与娜塔莎的首次合照，在箱子里和付嘉辉勾肩搭背，身披绶带的毕业典礼，刚刚布置好的小家，站在旧欧宝车旁边装酷，半截箱子开业时挎着喜气洋洋的向楠，以及几天前与所有尚在莫斯科的朋友一起拍摄的大合影。
    每一张照片上的自己都很熟悉，又略感陌生。或者说，是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每一张照片上的自己都比前一张有了些变化，让他很容易便联想到那时曾发生的种种。
    胡易双眼有些湿润。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抬头环视车内其他旅客。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坐着一个表情复杂的男人。
    胡易再次将视线投向车窗外，微笑看着前方蜿蜒的铁轨。车内广播传出悠扬的手风琴伴奏，粗犷的歌声不知不觉与他的思绪交缠在了一起。
    车轮叮当作响
    列车贴地飞翔
    有人说说笑笑
    有人枯坐无聊
    有人轻声歌唱
    有人已在梦乡
    列车沿着这条小路
    穿过这美丽的地方
    穿过这美丽的地方
    小路啊，小路
    你懂得我不寻常的生活
    可剩下的旅程已经不多
    我很快就要回到家乡
    小路啊，小路
    你见到了那么多不平凡的岁月
    可是我们的旅程却已经所剩不多
    因为前方就是
    我的故乡
    （完）
    ——后记
    2009年7月22日，中国商务部代表团启程奔赴莫斯科，就俄罗斯关闭切尔基佐夫斯基大市场事件展开交涉。
    塔斯社10月26日报道，莫斯科市政府将切尔基佐夫斯基大市场从当地零售市场的名单中剔除，该市场在法律上已终止存在。
    一年后，曾与切尔基佐夫斯基大市场拥有者捷利曼关系密切的前莫斯科市长遭到解职，结束了他长达十八年的任期。
    俄罗斯卫星社2017年报道，莫斯科州仲裁法庭证实，叱咤一时的超级富豪捷利曼.伊兹马伊洛夫已破产。其所位于土耳其安塔利亚的超豪华酒店马尔丹宫于2018年被收购。
    集装箱市场关闭后，柳布利诺市场迅速崛起取而代之，成为中国商人在莫斯科的主要聚集地点，铺位租金等各种费用也随之飞涨。
    然而正如胡易所料想的那样，集装箱市场的种种积弊也保留了下来。此后数年间，一幕幕熟悉的故事情节依旧在柳布利诺市场不断反复上演。
    李宝庆在柳布利诺市场大发展时期攫取了一笔财富，后来在莫斯科与人合伙开办旅行社和酒店，生意十分红火。
    但他为此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受伤的两节腰椎间盘不断磨损，几年后回国接受了人工椎间盘置换手术。
    李宝庆曾痴恋多年的于菲菲归国后与她的马来西亚男友喜结连理，后移居吉隆坡。
    而胡易则在国内开始了新的事业与生活。他和娜塔莎于年底登记结婚，次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分别取名胡娜和胡莎。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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