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狂澜

第十九章 雨落微凉

    
    雨水从伞骨滴落,滴落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又悠悠地从石板上流走。
    被烧毁的废墟中,被烧黑的木头还冒着白色的烟,偶尔有几声木柴爆裂的声音。昨夜这场大火并没有被扑灭,甚至陆续点燃了旁边几座相邻的木房,火越烧越旺,光靠管理部门的人力根本无法扑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肆虐,要不是这场暴雨来得及时,整座城都会烧起来。
    邵雪痕站在废墟的中央,随着狂风急速摇摆的衣襟,一身白衣让他看起来是人群当中最显眼的。终究还是迟来了一步,当他们刚赶到现场时,在头顶积压许久的水终于倾泻而下,就像是海上的海啸一样,劈头盖脸的就砸下来了,让人一点防备也没有。
    手里举着的伞在这样的天气下显然没什么用,白色的衣服已经湿了不少,距离全身湿透也只是时间问题了。看起来这座城的排水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糟糕,连雨水都漫过了脚面,像是城中小河一样流过大小街道,就跟逛街似的。水流卷起灰尘和垃圾跑远,似乎要跟扫大街的抢饭碗,它们的效率远超扫大街的。
    周围有人在哭喊,有人用拳头不停地捶打着地面,看起来要把这一腔悲愤全部凝聚在拳头上,然后狠狠地打出,有人无力地瘫在地上,任凭雨水打落在他的脸上,眼神空洞。不难猜测出这些人为什么会悲伤,他们没有家了,所谓的家也只剩下残垣断壁,从大火燃起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埋葬死人的坟墓。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来自弱者的悲鸣,这一幕何曾的相似,他也是一个弱者,一个没家的人。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一根钢针扎了一样,刺得他生疼生疼的。
    “什么线索都没了。”穆熙走过来,他刚在废墟中探查情况,此刻大半个身体已经被雨淋湿,额前的头发被他梳在两边,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水,这场雷雨,伞似乎没什么用。他耸耸肩,“只有几具烧焦的尸体,再加上之前抬出的一具,总共是七具尸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东西了。要不要在找找?说不定还有没找到的地方。”
    “不用了。”邵雪痕说,“被火一烧,再被雨淋,就算有线索估计都没了。”
    “那怎么办?”穆熙跳了起来,他可不能白忙活,“我们这算是任务失败了吗?”
    “还没有。”邵雪痕转身走,“去城主府。”
    “去那干嘛?”穆熙揉了揉眼睛,刚刚有一滴雨打进了他眼睛里。
    “查。”邵雪痕走的很快,声音远远传来,在嘈杂的雨声遮盖下,就像蚊子振翅的嗡鸣声,“这里住的都是城内较为贫穷的人,没理由跟术法师结仇,术法师也不可能冒着被通缉的风险去杀普通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哪有那么多宝贝?”穆熙小跑着跟上去,“说不定真的只是那个术法师心眼小,钻牛角尖呢?而且,文定城的术法师虽然不多,但应该也有千百来个吧?目标太多了。”
    “不管他目的是什么,不管目标有多少我都给他揪出来。”邵雪痕说,“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谁也没有资格去剥夺,因为那样就会毁掉一个家,会要了别人的命。”
    穆熙忽然站住了脚步,家?他好像也很久没有过家了,所谓的家现在也只是充满血腥的刀剑战场,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一向看得很开,只要远离那个“家”就好,反正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能照顾好自己。邵雪痕刚刚说话的样子好像压抑着愤怒,今天可算是见到他另外一种表情了。说起来,他们两个好像都是没有家的人,都是没有归宿的人,都是孤独的人,即使有一天他们俩当中的一个不见了,也没人会注意到吧?这也难怪,只有孤独的人才能跟孤独的人走到一块吧,就好像他跟邵雪痕。
    不,邵雪痕不见了才不会有人不知道呢,他可是学宫里的天才,万众瞩目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知晓,只要是他今天做了什么都能惹起一个新话题。而他只是一个懦弱出逃,期末测验不达标的废柴,废柴还想有人在意吗?或许根本没有。金子就是金子,能放出璀璨的光,而废柴就是废柴,废到不能再废。废柴就应该是默默无闻的,不该祈求什么,也不该幻想什么。对废柴来说,世上最大的幸福大概就是能安稳的过一生了,碌碌无为,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丢一块石头进去掀不起半点波澜。
    孤独的伤感,伤感得让人想流泪。这该死,的大雨让他忽然间觉得好冷,滴在身上更像是走路不注意摔进了冰窟里。那些在水汽缭绕中传播的哭喊声更是让他头皮发麻,只想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他快步走,杂乱的脚步将城中小河的水溅起。
    “其实呢,我也想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啊。难过了有人陪,闷了有人逗,还有对自己不错的会为自己流泪的家人……没人会喜欢孤独的啊。”穆熙心说,“但应该没人会为我这种废柴流泪吧?这世间我来错啊,真是不值得。还是皇子呢,混得真惨。”
    “恭送专员。”守护现场的侍卫们齐声说。
    龙华帝国西端,枫叶城。
    这是一座优美的小城,宽阔的路面上铺满枫叶,踩在上面会发出悦耳的破碎声。巨大的风车矗立在田野上,扇叶平缓地旋转,夕阳西下看起来就像守望在麦田之上的巨人,幽寂。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学会了享受生活,每天踩着枫叶铺成的路去做事,带着斜阳归家。
    这里的时间与文定城完全颠倒了过来,这里开始日暮时,文定城的天才蒙蒙亮。
    夕阳下,一名风度翩翩的男生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微笑着走向阴影中的女生,女生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夕阳的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充满光辉,空气中有着好闻的海棠花香味,她喜欢海棠花。这是他这个月第五次向女生表明心意,但女生一直都没答应他,并且回答得很果决,几乎想都不想。事实上,隔三差五向女生表明心意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要是哪一天他忘了说,他肯定会一天都不舒服的。
    其实男生也不算差,哪一点都好,只是女生单纯的不喜欢他而已。但男生从未气馁。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会给心爱的漂亮姑娘们送花,在落叶缤纷的时候诉说爱意,这本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没多少狠心的姑娘会拒绝的,最后他们会迎着夕阳做炽烈的亲吻。所以男生也学会了送花给女生,每一朵花都是深红的玫瑰,每一朵玫瑰都是他精挑细选,亲手包扎,闻上去都带有浓浓的爱意。女生每一次都没有拒绝他献的鲜花,尽管他知道这些花会像垃圾一样被丢掉,腐烂在泥土里,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这是这个月第五次。”苏洵说着,微微躬身将花束递到林韵竹面前,以便她拿住,“今天的花有九十九朵,在玫瑰花语中代表天长地久。只要你一直不接受,那么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一束花放在你门前。”
    “花很漂亮,我收下了。”林韵竹抱住鲜花,“挺香的。”
    “我精心挑选的。”苏洵说。
    虽然每一次花都会在暗地里被面前这个女生丢掉,但至少她也没有拒绝过,这表示她也不反感。对于异性送花这件事想必女孩子都是不会拒绝的,这表示说她有魅力,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没用魅力?除了一些让她们感到反感的异性。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使现在没接受他,那以后接不接受还保不齐呢?
    时间还长着呢,能改变的事情还多着呢。
    自从到了这座到处都是风景的小城,这里没有邵雪痕那个令人头疼的家伙从中作梗,他便开始对林韵竹发动猛烈的追求,虽然没成功,但两个人的关系也可以称得上是比较亲密的朋友。几乎所有的居民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城防统领喜欢这个如花似玉的女生,此刻正在热烈的追求着。
    有些碎嘴阿婆会在街角处或小巷内,坐在一张旧的会发出“吱呀吱呀”声的板凳上,说这两个人,女生花容月貌,男生英俊潇洒,两个人郎才女貌,可这女生怎么就不愿意呢?这可真奇了怪了。这些头发花白的阿婆白天没事做,晚上又睡不着,只能靠着些八卦来打发时间,这是她们活着的意义,如果叫她们一天什么都不干,那就跟等死一样没区别了。老人也应当有老人的快乐,而八卦就是她们快乐的源泉
    甚至有阿婆在林韵竹巡城时抓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苏洵那个小伙子挺不错的,你一定不要错过啊!我是过来人,有些事我比你明白。你要知道,想找到一个优秀的男人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场面一度很尴尬,林韵竹的小脸红得像是溢出血一样,她的部下看出了上司的尴尬,只好上前解救。
    这些阿婆们会到处宣扬,谣言大部分起于她们。她们也会把一些让当事人尴尬到脸红的花当笑料弄得人尽皆知,但她们也热衷于帮助别人,就好比如有人的钥匙掉了,她们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帮那个人找来一名技术不错的开锁匠,而且价格比市面上要低不少……总之她们能让人感受到世界的恶意,也能让人感受到世界的温暖。
    “你这次又要把花丢掉吗?”
    “你知道了?”林韵竹的表情有些尴尬,背地里把别人送的东西丢掉总不可能是一件光彩的事。
    “我一直都知道。”苏洵淡淡地说,“但是至少你没有明面上拒绝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应该明白,我并不喜欢你。”林韵竹说,“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犟呢?”
    “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吧。”苏洵抬头看向夕阳,“认定一个目标,然后放手去追逐。我不会放弃的。”
    “邵雪痕也跟你一样这么犟。”林韵竹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们两个才能成为对头吧。”
    “看来邵雪痕在你心里的地位很高。”苏洵幽幽地说,看起来有些失落的样子。
    红日已经沉沦下去,巍然屹立的城墙上有着秋季凉爽的风,吹得枫树林哗哗响,一片片如蝴蝶般的枫叶洋洋洒洒坠落,飞的到处都是。
    城墙上的火把一次亮起,在风中默默燃烧着,这是夜晚来到的信号,城防部该履行巡城的职责了。
    “该去巡城了。”林韵竹抱着玫瑰花走远了。
    随着风,苏洵又闻到了林韵竹身上那股海棠花的香味。他跟邵雪痕相互斗了好几年,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就谁也不服谁,两个人经常拿根棍子跑野地里干仗,因为在野地里没人管着他们,他们斗得天昏地暗,方圆几里的野生油菜花被他们一路横扫,像是被推土机压过似的。但斗了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输了。这次他被判负。
    他又不傻,一个女生总是跟你谈论起另一个异性,十句有九句是不离他的,你会作何感想?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那个女生心里的想法吧?
    “那小子有什么好的,整天跟个闷棍子一样,每天板着张脸搞得好像每个人都欠他钱一样。”苏洵低头嘟囔,语气不忿,“我明明也很出色嘛。”
    要是他在学宫中的死忠粉们看到了他这副受了委屈的表情,不知会作何感想。估计绝大部分会横刀立马大吼,“是谁敢让我家大师兄受了委屈,快出来受死!”还有一部分应该是会觉得他这副表情很可爱,毕竟是老大嘛,怎么样都得夸,哪怕就是掉沟里了也得夸出花来。
    他抓抓脑袋,在城墙上一路晃悠着找到下楼的阶梯,根本想不到什么法子。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追女生应该怎么追,在感情方面他还是个白痴。要是有个情场高手能对自己指点江山就好了,他纯粹的瞎想。
    但又仔细一想,林韵竹跟邵雪痕认识多久?他跟她才认识多久?这样一想他的心情就莫名的好起来了,现在,在这座帝国的西边小城里,只有他们两个熟识的人,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追,只要邵雪痕没毕业,他就没时间过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刻痕,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被其他人填满。时间总是改变一切的良药不是嘛?
    夜越来越深,这座小城的街角尾巷万籁俱寂,就是常坐在树下下期的阿公和斗嘴的阿婆也回家休息去了。月光成片成片泼洒在石板路上,泛起清冷的光,烨烨生辉,那是时间留下的痕迹。大多数的家中的烛火早早都已经熄了,只有一些未眠的家庭还亮着烛光。
    城主府的朱红大门被敲开,府中家丁丢下手中正在干的活,小跑着过去开门。门一开,他有些发愣,来人他并不认识并且年轻得有点过分,虽然不知来人叩响大门是什么事,但他也是个识货的人,来人身上穿着的衣料也属于上等货色,这种人不是富家子弟就是贵族子弟,反正他都得罪不起。但是这两个人看起来可着实够狼狈的,都被这暴雨淋成了落汤鸡。
    “不知两位有何事找城主大人?”家丁说,语气介乎奉承与淡漠之间,再怎么说他也是城主府的家丁,总不能太过于谄媚。
    “有事。”邵雪痕说。
    “那两位等等,我需要去禀报城主。”家丁有些怪异的看了邵雪痕一眼,心说,自己也没欠他钱啊,说话怎么冷冰冰的。
    “不需要。”邵雪痕绕开家丁,走进城主府,看起来他走的不快,可家丁就是追不上他。
    “你给我站住,城主府可不是你能私闯的!让你站住你听见没?”家丁在后面追着大声说。
    “喂喂喂,私闯民宅是不礼貌的!”穆熙追上去,“我们是一个规章制度严格的学宫的学员,我们应该有礼貌,有纪律。”
    “我们没时间走那么多繁琐的过程。”邵雪痕说,“要是目标出了城再想抓他,很难。”
    “能有多难?”穆熙大大咧咧地,“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学宫派出的专员。”
    “几乎不可能。而且我们只是临时专员。”邵雪痕淡淡地说,“不可能调动其他的援助。”
    两个人最后停在正对大门的建筑前,像这种建筑一般都是会客的地方。大门中央站着一个人,正打量着他们。
    家丁跑了上来,指着邵雪痕跟穆熙说,“城主,这两个人说有事找你,我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下,没想到他们直接就闯进来了。”
    “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是。”家丁躬身离开,转身时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些,他们死定了,敢闯城主府之类的话。
    “城主府的家丁也这么没素质?”穆熙小声说,“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私闯民宅的算客人吗?”城主披着一件青衣,黑色的头发束起戴着一顶玉冠,慢慢地用右手搓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搓扳指节奏令人贫乏。任谁也不会想到文定城的城主竟然会是面如温玉的富家公子的形象,穆熙脑海里想象的肥头大耳、满腹便偏的城主形象被全盘否决,那个城主他不仅年轻,他…还挺帅。
    “私闯民宅就足够定你们的罪了,更何况还是城主府,这可是死罪啊。”
    “专员办案。”邵雪痕拿出徽记,远远地给城主扫了一眼,“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能耽误,还请见谅。”
    “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们。学宫那边已经给我传了消息。”城主拿出一张纸条晃了晃,显然是飞鸽传书送来的,“你的话,我可没有听出道歉的意思。”
    黑压压地乌云被一道贯彻天地的亮光撕裂,邵雪痕漆黑的长发被风撩起,凌乱地飘散在空中。城主漂亮的微微泛绿的眸子被照亮。
    “我需要文定城所有术法师的资料,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事发前几天的。”邵雪痕说,他不想耗下去,他想尽早拿到资料好去换一件衣服,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很难受,就像全身被裹满了泥巴。
    城主眼神扫了扫他,然后向屋里走去,边走边说,“带着你的跟班,跟我来。”
    说实话,穆熙对于自己被评为跟班是很不爽的,是个人都会不爽。但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能冲上去给那城主来一拳吗?他本该拿出应有的皇子气势大声来告诉他,“老子不是什么狗屁跟班,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老子是皇子!是皇子!”但他只是一条废柴,如今还是一个需要别人来给他擦鼻涕的小孩子,连一句为自己正名的怒吼都喊不出,难怪会被人瞧做跟班。所以他也只能勾着脑袋像是真正的跟班一样,摇摇晃晃地跟在邵雪痕身后。
    貌似他还真的只是一个跟班,这项任务只是单纯的给邵雪痕一个人的吧?他还不傻,除了已经走了的苏洵能跟他做搭档,其他人恐怕都是累赘。这么一想倒也正常,心里稍稍舒服一些。
    “你是我的搭档。”邵雪痕特意停下脚步,等穆熙走到旁边才说,“不是跟班。我没那么想过。”
    “哦。”穆熙点了点头,邵雪痕说没有肯定就是没有,他的思想是笔直的,有一说一。只是别人说成是跟班,还是很不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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