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泽走进灵堂,看到了供奉着的牌位,上面写着“履郡王侧妃完颜氏之位”,灵前跪着一身缟素、泪流满面、正在烧纸钱的绵惠。
火盆的光照红了绵惠的脸,眉毛上还挂着烧完飞起的纸灰,他的眼泪滴在了火盆里,他哭的是那样伤心、那样绝望,口内呜咽的叫着“娘”。
懿泽想起了孟冬在雾灵山上,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说的那句玩笑话“我这张老脸,还能当什么?老实回家当孩儿他娘呗!”
然后,没有了然后。
懿泽跪了下来,对着棺木哭喊了一声:“孟冬!对不起……”
绵惠听到,扭头看见懿泽,突然脸色大变,怒吼着:“你还敢来!”
懿泽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是不住的哭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绵惠突然将整个火盆砸向懿泽,懿泽没躲。火盆就砸在懿泽头上,燃烧的纸钱落在了她的身上,烧着了她的衣服。绵惠犹嫌不够,拿起供桌上的物品,一个劲的往懿泽身上砸,懿泽只是不动。
家仆们早已吓得赶上来,抱住绵惠的手脚,劝和着。丫鬟们也都忙忙的拿起拜垫,打灭了懿泽身上的火焰。
懿泽静静感受着身上被砸的痛感、被烧的灼热感,她真希望这样的痛能多一些,让她心中的愧疚减少几分。
绵惠在家仆们的拖拽中,哭喊着:“都是你!从你出现,额娘心心念念的要让你过好、盼着你们母子相认!现在你们母子是圆满了,我和额娘再也没有机会团圆了!”
这些话,说的绵惠涕泪齐下,听得懿泽肝肠寸断。懿泽多么希望死的是自己,多么希望她的命可以换回孟冬的命!
绵惠向左右挣扎着、狂吼着:“都放开我!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泪眼朦胧中,懿泽忽然感觉到怀中的魔珠有些异动,她慢慢抬起头,看到绵惠身上正散发小小的黑烟团。
显然,这些黑烟团,凡人们是看不到的。
懿泽强硬的压住了魔珠,听到一个小丫鬟正在劝绵惠:“阿哥忘了福晋的遗言了吗?”
绵惠安静了下来,家仆们也松开了手。绵惠指着懿泽,无情的说:“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懿泽没有说话,站起走了出来。在走到府内院中时,她又听见背后传来了绵惠的声音:“你给我站住!”
懿泽停住脚步,回头看绵惠,绵惠的身上已经没有黑烟团了。
绵惠的脸色还是像刚才一样冰冷,哽咽着说:“额娘的遗书里,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你。她说阿玛走后,她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仇恨,但她不想变成一个为复仇而活的人,更不想让我也陷入仇恨中,所以她希望她有一个更有意义的方式告别仇恨,她很感激你给了她这个有意义的方式,也希望你不要因此心怀愧疚,因为你们是彼此成全的。她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缺席了你生命中间那段最痛苦的时光,若有来生,她还愿意跟你做好姐妹,希望你们之间会相互信任,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件事割袍断义,成为彼此最牢靠的陪伴者。”
懿泽听了这番话,说不出心里有多感动,她的眼泪又一次簌簌的流下。孟冬是有多么了解自己、懂得自己,才会留下这样的话给她温暖、给她期待,减少她心中的痛苦和悔恨,让阴霾云开雾散。她默默在心里发誓,若有来生,若她们还有机会相遇,她一定要珍惜她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离不弃、深信不疑。
回到荣王府之后,懿泽让卓贵去打探消息,以确定那天她离开雾灵山之后,人间都发生了什么。
卓贵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消息灵通,很快就搜集来了一大堆情报。
原来那天,在她去追蛟龙之后没多久,乾隆就带着侍卫禁军赶到了雾灵山脚下,碰到了琅孉,以及从山上下来的幸存士兵,并从士兵口中知道了山顶发生的一切。乾隆便让禁军上山搜寻,将活着的、死去的人都带了回去,送还各家,其中也包括将孟冬的遗体送回履王府。
当时被永瑆集合上山的士兵共有三十六人,侥幸逃命的有十一个人,其中三人受了重伤,七人受了轻伤,毫发无损的只有一人,就是急中生智抱起琅孉的那个,也是箭法最好、一箭向高空射中懿泽手臂的人。
而永瑆本人,也算幸运,在乾隆搜寻时被发现挂在树枝上昏倒了,救了回去,伤的不轻,但还能治。得知此事的同时,懿泽也知道了永瑆与所有士兵都签了生死契约的事。永瑆既然生还,自然不能赖账,为安抚死去士兵的家人,他分家后攒了十几年的积蓄被耗掉了十之八九,不得不要求府内上下过着更加勤俭节约的生活,以至怨声载道,也十分无奈。
此外,乾隆又在如蛟人间的母家中召了一位汪氏女子入宫,册为惇妃,以顶替琅孉生母的位置,接替抚养琅孉,其目的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尽可能让关于蛟龙的传闻销声匿迹,希望琅孉的未来不会受流言蜚语的影响,能够正常的长大成人。
过了几天,乾隆传懿泽入宫,在养心殿单独召见,连贴身服侍的太监毛团都打发外边守着。
乾隆的架势,一半像是要嘉奖,一半像是兴师问罪,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朕最爱的公主骗出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懿泽道:“皇上恕罪,也实在没有别的主意,若不如此,奴婢又如何完成得了皇上的嘱托?”
“就算你是去执行朕的命令,折了公主也一样有罪!”乾隆冷笑一声,道:“幸得公主无恙,不然朕一定跟你们算账!”
“可是孟冬死了。”懿泽很忧伤,在执行计划之前,她一直担心着小公主的安危,还差点跟孟冬争吵,其结果是小公主的幸福如旧,孟冬却与世长辞。这个结果,太讽刺,也太让她心痛。
“朕知道。”乾隆也长叹一声,道:“永珹生前是履郡王,朕已经拟旨,追封他为亲王,孟冬追封为履亲王妃,丧仪就参照亲王嫡妃之例。另外,再封绵惠为履郡王,朕正在为他物色一个贤淑的福晋,以慰孤独之苦。”
懿泽知道,这些死后殊荣,其实没什么用,只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但若能给绵惠一些安慰,也总算有点意义,于是拜道:“奴婢替孟冬,谢皇上恩典。”
乾隆又道:“朕今天叫你来,主要是为了告诉你关于十五阿哥的事。朕说的十五阿哥是谁,你心里有数,朕就不解释了。先前,朕承诺过孟冬,若你平息蛟龙之事,就对你论功行赏,如今你已经做到,朕也该兑现了。朕预备昭告天下,册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但昨晚他对朕说,别的他也都理解、接纳,也会努力,只是关于名字,他无法接受‘永’这个字辈,说实在不敬。朕思虑,他所言有理,所以朕与他商定,改了名字,你过来看一下。”
说着,乾隆提笔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懿泽走到乾隆身侧,看到纸上的两个字是“颙琰”。懿泽笑道:“既然是皇上和阿哥共同的意思,奴婢自该从命,也多谢皇上体恤。”
乾隆点点头,又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朕还有另外两个要求,你必须做到。”
懿泽道:“皇上请吩咐。”
“第一件事,你要好好的照顾你家里的绵亿,教他该学的一切,让他变得和所有正常人一样。第二件事,等做完了该做的事,你必须死。朕知道,你是神仙,不会轻易死去,但大清未来的新君,不可以被神左右,朕也不允许他身边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不能以常理解释的事情发生。”乾隆诙谐的笑着,戏谑性的低声补充了一句:“想必你们神仙的地盘,是不会轻易允许凡人涉足的。那么同样道理,朕的地盘,也不太喜欢有凡人以外的人占着,你懂么?”
懿泽忽然记起,她潜入如蛟梦境时,如蛟告诫过她的一句话:“天帝和魔君,还有人间的皇帝,都是假仁假义、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他们都惯于过河拆桥!我若交出魔珠,我的死期就到了。你若杀了我,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事实真的被如蛟说中了,当魔珠离开了如蛟之后,如蛟果然死了。她除掉了如蛟,现在,乾隆命令她必须死。懿泽淡淡一笑,不过,自永琪死后,她对活着本不眷恋,死,也未尝不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孩子。
乾隆似乎看透了懿泽的心思,笑道:“你放心,朕会好好的栽培颙琰,等到朕认为他羽翼丰满时,就禅位于他,朕会退位做太上皇,扶持他把江山坐稳。这样朕归西的时候,大局已定,就算是了解内情的人,也不好作乱了。何况,宫中、朝中,总是处在新人不断代替旧人的过程中,时间久了,一切都会真假难辨、虚实难猜。这个,也是孟冬之前给朕出的主意。如果朕手把手的带着他,他还是不能把江山坐稳的话,那就是他的能力问题了。但朕料想,也不可能如此。”
听乾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懿泽也只好答应了,道:“皇上的心意,奴婢都懂了。皇上赐死,是圣旨,奴婢岂能抗旨不遵?”
乾隆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肯定是要亲眼看着新君即位才放心的,朕也得能看到你死才放心,那么就……新君即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如何?”
懿泽跪下,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道:“奴婢叩谢皇上隆恩。”
这时,乾隆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留意到有个人影贴在门外,忽然又听见毛团从别处赶来,喊了一句:“贝勒爷这是怎么了?”
乾隆向门外喊问:“谁在外面?进来!”
毛团忙带人进来,乾隆见是永瑆。永瑆浑身多处缠着纱布,还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也无法下跪,就站着扶着拐棍,以躬身低头的方式向乾隆见礼,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乾隆先没理会永瑆,却问毛团:“朕叫你在廊檐外守着,你干什么去了?这么大个人都轻轻松松的站在门口了,还要你何用?”
毛团惊慌的跪下,叩首道:“皇上明查,奴才一直是守着的。贝勒爷要求见皇上,奴才跟他说皇上这会儿不得空,他说他就在院里等,奴才看贝勒爷这样,哪能一直站着?就去旁边屋里搬了一把椅子,不想就这么点功夫,回来就看到贝勒爷在门外了!”
乾隆冷笑一声,朝毛团吼道:“滚出去!”
毛团吓得一身冷汗,忙灰溜溜的继续出去守着。
懿泽站在乾隆身边,看着永瑆满身的伤,心里挺难受的。从雾灵山回来后,她也考虑过,出于道义,她应该去看望永瑆的,可是,她不敢去,她害怕和永瑆的交集更多,只会给两人都带来困扰。没想到,他们却在这里碰了面。
乾隆瞪着永瑆,问:“你在门外听见了多少?”
永瑆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乾隆,弱弱的答道:“儿臣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都没听见?是在山上把耳朵给摔坏了吗?”乾隆冷笑了一声,忽然拍案怒吼:“混账东西!你不知道朕最讨厌人偷窥偷听吗?”
“儿臣知错……”永瑆被乾隆的吼声吓住了,不假思索就跪,忘了身上的伤,拐杖也没扶好,一下子摔了下去,趴在地上。
懿泽忍不住跑了过去,扶住永瑆,关心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永瑆摇了摇头,慢慢的扶着地跪好,向乾隆磕头认错道:“皇阿玛息怒,儿臣只是一时好奇,儿臣真的没听到什么!”
其实,永瑆的确过来没多久,养心殿也不是好偷听的地方,只是在毛团去搬椅子时,他隐约觉得是懿泽在屋里,才近前来听了一句,不想正好听到乾隆那句“新君即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惊了一下,才碰到了门,发出了响声。
乾隆也猜得到,永瑆是因为懿泽才会偷听的,他看了看永瑆伤的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还吓得打哆嗦,也没再计较,道:“你来了也好,若不是你伤着,朕本来也要召见你。朕已经决定,为十五阿哥更名,即日起册立为皇太子,封你为成亲王,你意下如何?”
永瑆听了,是有那么点小失落,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答道:“皇阿玛自有圣裁,儿臣……应当尽心尽力,辅佐十五弟。”
“你能这么想最好!”乾隆神秘的笑着,道:“你今天既然亲口说了,他日便不可有不臣之心,别让朕还得提防着你!”
“儿臣不敢!”永瑆心里闷闷的,想着乾隆对懿泽说的那句“新君即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而懿泽却谢恩,怎么想都觉得里面有文章,又想起许久没见过永琰,更觉得这里有玄机,便向乾隆道:“只是儿臣许久都没有见过十五弟了,也不知他好不好。”
乾隆道:“你十五弟正在用功读书,每日功课都很满,无暇见人,你很想见他吗?”
永瑆感觉得出,乾隆是不想让他见永琰的,仔细琢磨着,似乎明白了,便笑答道:“读书是正事,也是大事,儿臣岂能打搅?等十五弟的书读完了,儿臣再见不迟!”
乾隆点点头,又对懿泽说:“你原本是永琪的侧福晋,又是绵亿的母亲,朕就恢复你侧福晋的名分,来日新君即位后,朕会封绵亿为荣郡王,你就是荣王太妃了!”
懿泽又谢恩。
乾隆便叫懿泽和永瑆都退下。
他们二人走出,毛团就又引着另一个小丫鬟进去了。懿泽迎面看到了一眼,恍惚觉得像是在琅岫身边见过这个丫鬟,侧耳凝神,似乎听到那小丫鬟在向乾隆禀报琅岫的病,懿泽想起孟冬曾说过可以帮琅岫调理旧症,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懿泽和永瑆一同走出养心殿,永瑆依然拄着拐棍,两人都低着头走路,沉默不语,气氛怪怪的。
走出养心殿的院落,在月华门外的夹道上,永瑆先开了口,问:“等十五弟的‘书’读完了,是不是你就该离开了?”
懿泽抬起了头,看着永瑆,轻轻一笑,问:“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只是猜到了一些不该去猜的事。”永瑆长叹一声,道:“我千金散尽,差点一命呜呼,所求也不过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不能活。”
懿泽笑道:“人活一世,终究是要死的。再说了,十五阿哥的‘书’也不是一下子就读完的,我也还有些日子可活,你也不算白忙活。”
“但这些日子,还是与我毫无关系。”永瑆停住了脚步,拄着拐棍,看着懿泽,笑着,笑得很苦。
懿泽也停住脚步,与永瑆相对而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永瑆道:“我后悔了。”
懿泽问:“后悔什么?”
“后悔那晚没有接受你的‘报答’,现在我对于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如果我再跟你索要‘报答’,你是不是准备过河拆桥?”永瑆看着懿泽发笑,笑容中透露着一丝阴险。
懿泽愣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永瑆大笑起来,笑道:“瞧把五嫂给吓得,我跟你开玩笑呢!”
懿泽也只好附和一般的笑了笑,道:“真的很谢谢你,十一弟。”
“五嫂客气了,我倒要感谢五嫂。我这么些年,名声不太好,想逞英雄,连孩子们都把我当‘狗熊’,这次托五嫂的福,让我当了一回真正的英雄,我以后在儿子们面前,总算有点谈资了!”永瑆说着,展现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懿泽默默感动着,她知道永瑆的这几句话,其实就跟孟冬遗言中的“彼此成全”是一样的,都是要消灭她的负罪感。
永瑆又笑着问:“对了,那个……我的马车今天停在了乾清门外头,不知道我们顺不顺路?”
懿泽会意,笑道:“我的马车一向都是走神武门的,还真是不巧。”
“不顺路,那就各走各的吧!”永瑆笑了笑,道:“五嫂保重!”
懿泽也点点头,道:“十一弟也珍重。”
夹道的风,吹动着懿泽的头发,掀起着永瑆的衣摆。他们相视一笑,永瑆转身向右,向乾清门方向走去。懿泽转身向左,向神武门走去。
永瑆心如明镜,既然不可能相伴终老,不如相忘于江湖,绝不愿藕断丝连的牵扯不清。这辈子,他们也就只是“五嫂”和“十一弟”的关系,在他小时候就已经是了,这种关系从没有改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懿泽依然心怀愧疚,但她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被负罪感左右了。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应该做什么。如果不能给与,就不要留下丝毫的余地,不然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伤害。
向背拉开距离,永瑆忍不住又回头,看到懿泽正在远去的背影,眼泪无声的滑落。从没有开始,何以谈结束?就算他寄希望于来生,也知道她已经来生有约,相遇也不过是重复今生注定的遗憾。
如此,他只愿来生,再也不要遇见。他又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走,发誓再也不回头。
渐行渐远,懿泽也回头了一次,她看到永瑆的背影已经变得渺小,拄着拐杖,走的很辛苦。她是带着使命来到世上的,曾以为人间不过是一个棋盘,置身其中方知,棋局无情,人间有情。这个棋盘,正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只可惜,她这辈子,却为了下好这盘无情无义的棋,伤害了太多有情有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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