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在檐下听雨,禺子澜侍奉其侧,为之煮茶焚香。
“子澜。”
许久未言,忽而开口,夫子想必是有事情要吩咐,禺子澜起身对着夫子行礼:“弟子在。”
“你大师兄现已回到学宫,他心中有诸多困顿,欲问之于我,你且让他来见我吧!”夫子如今的已臻至天人合一之境,便是不出学宫,天下事也尽收眼中。
天子山之乱,重昀之殇,他早已知晓,却不可逆也,是为天意。作为上天选中的人,重昀要走的路注定不会平坦,这就是他的宿命。每每想到此处,夫子心中都幽幽一叹。重昀是他第一个弟子,也他最看重最得意的弟子,如果可以,夫子何尝不愿看到重昀日日笑颜呢?
“是,夫子。”禺子澜施礼告退。
风雨穿林,竹影婆娑。
雨中闪现一道人影,禺子澜定睛一看,竟是大师兄重昀,于是便撑着伞上前迎道:“子澜见过重昀师兄,恭喜师兄修为精进。夫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师兄请吧!”
重昀沉默着向卧云居走去。
禺子澜知道,重昀师兄不喜在雨中撑伞,所以并未给他准备。不过禺子澜觉得,今日的重昀师兄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往日重昀虽性子冷淡,对学宫内的师弟师妹们还算亲和,见面多少会弯弯嘴角,可方才禺子澜看向重昀的眼睛,那眼神冷漠沧桑,全然像是另外一个人。他远远观望着,重昀慢慢走在雨中,冷雨冲刷去满身血腥与肃杀,背影萧索。
推开门,夫子就坐于案前。
草席铺成的地面流下带着泥与血的脚印。水珠从湿漉漉的衣衫上坠落,滴答滴答的响着,湿了一路。微风与沉香起舞,萦绕在重昀身旁,冲淡了衣袖沾染的血腥味,却驱不散重昀眼中的迷茫。
“师父,弟子回来了。”重昀与夫子面对而立,甚至连最基本的师礼都不曾行。
夫子慢悠悠的说道:“你有话要问我。”
“是,师父。”
“问吧!”自当初樊阳城,夫子将重昀收作弟子,便知会有今日。
重昀看着他曾经尊敬的夫子:“师父,您常教导我们,君子知礼节,守仁义,行正道,止于至善,是为其道也。可我此次下山,所见所闻却与之背道而驰。以诚待人者,常为人所欺,谋图其利,视性命为轻。以善待人者,常为人构陷,身陷囹圄,成众矢之的。君子重礼,为礼所缚;小人示礼,以礼为谋。试问,礼之何益?”
“您曾说,君子无常欲,而小人常欲;君子无常争,而小人常争;君子无常得,而小人常得;故君子无常失,而小人常失也。可我之所见,君子既无常得,亦常失之,或失节受辱,或失命荒野,而小人得利无止也。试问,君子如是,焉有其用?”
“夫子,您说过,夫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可我看这世间,众生皆有所求,皆有所欲,皆在争抢中,日日不休。小者争利,大者争国,上者争天。我欲化解这世间纷争,休止杀伐谋诡,世人却以我为敌。我欲救人,人欲杀我,只因有利可图。世上纷争在一贪字,而世人之贪,早已根深蒂固,我辈亦是。试问,人间混沌,安何以渡?”
“请师父为弟子解答。”重昀狠狠弯下腰,向夫子拜揖。
夫子沉默。
见状,重昀竟弯着腰,又大声问了一遍:“请师父为弟子解答。”
可夫子依旧沉默。其实夫子并非不愿为重昀解惑,而是不知该如何解惑,重昀的困惑又何尝不是他的困惑呢?
昔年,乱戈未始,天下侯国分立,各有攻伐,民不聊生。那时夫子便曾周游列国,讲学弘道,却屡屡碰壁。夫子与治乱于世,然而世上战乱更甚。良善之人常被奸恶者欺辱,而奉行君子之道的人,又往往被小人陷害,连活着都成为问题。无数次,夫子暗暗问自己,自己所坚持的道是正确的吗?如果连活着都无法做到,那这样的君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又如何去弘扬这样的道呢?
没有人能给他解答,夫子仍在追寻着这个答案。
所以他无法回答重昀。
一时间,只听得见屋外淅沥的雨声。
良久,重昀抬起头,看着沉默的夫子:“既然师父无法为弟子解惑,那弟子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重昀跪下。
“养育之情,教导之恩,重昀无以为报,唯有三拜。”重昀狠狠叩首。
随后,重昀将凤羽剑唤了出来,端在手中:“此剑,我日后怕是用不到了,劳烦师父为它寻一个新的主人。”他将剑放下。
“重昀拜别。”
夫子目送着重昀离开。同样目送他的还有景浩等人,他们姗姗来迟,看着重昀走出卧云居,走向远方,背影在雨里模糊,唯有铃声从风中断断续续的传来。
师兄走了。
景浩不知道师兄会走多久,会走多远,但他记住了那个铃声,无论重昀走到哪里,他都能循着那个铃声找到他。
......
初寅七十一年岁末,人皇李烨退位,下诏传位于长皇子李沐宸。新岁初始,李沐宸登基,昭示天下,谕告四海,改年号弘道,史称夏启帝。
是年伏月,漠北边塞以及九州域内陆续出现魔族的行迹。
初始时,人们只认为是上古时期残存的魔族余孽又现身人间,可是后来,出现在人间的魔族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都集中在颍州鄢都城外的迷迭谷中,其余魔族也有汇聚之势,此时,世人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魔族恐将再度侵入人间。
不过半月,迷迭谷外便有大批魔族军队集结,而后在新任魔帝的带领下,以迅雷之势攻占鄢都,城中百姓未能及时逃离者,尽数被屠,魔族入侵之事一时天下皆知。
又三日,破虎威关。
孟秋之初,魔族大军征战阳关,因有佛门数百高僧守城,加之神秘高手暗中相助,而魔帝并未亲自出征,虽然代价惨重,但终归是将城守下来了。可所有都知道,魔族不会善罢甘休,下次攻城来的想必就是那位魔帝了。于是天下修士乃至一些妖族都纷纷驰援阳关。
学宫中的弟子,除禺子澜留下侍奉夫子,崔墨仍留在帝都完成他的旷世之作外,其余弟子皆被夫子派往支援阳关,由景浩、伏禹柯带队。
虽比不上樊阳、江临,但阳关是北入草原的必经之路,过往商贾诸多,因此也称得上繁华二字,只是此刻硝烟与血腥弥漫在城中,哭泣与哀嚎不绝于耳,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祥和宁静。
有人往外逃,有人往里进。街上见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市井乡民,而是朝廷派来增援的军队,以及各色衣着鲜亮、仙气飘飘的修士。他们有的来自道宗、德宗这样传承久远的古老门派,也有的来自蓬莱阁这般的后起之秀,甚至是传闻中不出世的缥缈仙山,如今也派人来了阳关,他们暂时放下过往的恩怨,共御魔族大军。
景浩带着学宫弟子向城主府走去,恍然间听到一阵铃声,便就此失神。
苏蕊拍拍他的后背,问道:“二师兄,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停下来?”
回过神,景浩回道:“没什么,遇到一位故人。”虽然这六十年里景浩再未听到过那个铃声,可是那个铃声就像是刻在他脑海里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永远记得,六十年前那个阴沉的雨天,那个在风中回荡的铃声,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禹柯,你带他们先去参加会盟,莫让其他门派久等,我去见个故人,处理下私事,稍后便来。”景浩如是安排。
“好,那你速去速回。”
循着断断续续的铃声,景浩终于找到了他。
他就靠坐在巷角,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连个补丁都没有,油黑得发亮。脚踝、手臂还有胸膛都裸露在外面,堆着一层层的污泥,腥臭腥臭的,令人作呕,看样子好多天没有洗过澡了。头发和胡子茂密得像是疯长的野草,一绺绺遮住了脸。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景浩都认得,那是他一直寻找的师兄,重昀。
只是看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师兄,景浩有些心疼。
“你怎么来了?”头发遮住眼睛,看不出重昀睁开了眼,还是闭着眼。
“听到铃声,就知道是你,便找过来了。”景浩瞥了眼重昀的右手,紧紧握着的就是那个铃铛,阿萤送给他的铃铛,他视如至宝。
摊开手,看着手里精巧干净的铃铛,重昀的嘴角动了,似乎是在笑。
“师弟师妹们都在这阳关城内,你不去见见吗?”
重昀握住铃铛:“自那日我离开学宫,便再不是夫子的学生,与你们的同门缘分也在那时便断了,如今的我只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不是你们的师兄,去见他们只会令人耻笑。”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在景浩心中,师兄永远是师兄,一日是,一生都是。”
沉默片刻,重昀又道:“你们来阳关是为了抵御魔族,对吧?”
“确如师兄所言。”
“我奉劝你们一句,趁早离开阳关,和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能逃多远就逃多远,魔族大军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抵抗的,就算是夫子亲临,也不见得守得住阳关。”重昀道。
“师兄为何如此悲观。现下人妖两族的强者都汇聚在阳关内,未尝不能与魔族一战,况且......”景浩看着重昀,眼神似有所言。
杂乱的头发里露出一点悲戚的目光:“若是半月前,你们尚有几分胜算,可是如今魔帝归来,你们再多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去了也只是送死而已。”
“师兄与魔帝交过手?”景浩好奇。
见过魔帝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其实力尚未可知,或真是一大变数。
重昀摇摇头:“我虽未与他交手,却知晓,能够打开两界之门者,境界必然已经在道之上,纵然夫子、释迦以及逍遥子三位圣人联手,都未必胜他。而今魔帝又深入眠谷,将上古第一神器璇玑请了出来,你们不可能赢的。”
天仙之上是为道境。三圣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道的门槛,若是魔帝的境界真的在道之上,那人间......
正愁着,景浩灵光一闪,似乎看到了些许生机。重昀所言,景浩从未听闻,但不会有假,故而景浩便想,既然师兄能够打听到这些消息,那是否也考虑过应敌之法呢?
“师兄可有对策?”景浩问。
“我?”重昀苦笑。“我连自己的道都看不清,能有什么对策,早些离开阳关吧!”
他站起身,又要向远方走去。
“师兄,你要去哪儿?”
回应景浩的只有远去的背影。
路上都是仓惶逃窜的百姓,他们逃出城,不知道要逃往哪里,对于这些百姓而言,阳关能不能守住,他们从不关心,就像不关心谁是皇帝一般,只要能够活着,哪怕只是多活一天,都值得庆幸。
人,就是如此现实。
似乎听到了笑声。重昀抬首,目光正好撞上那张笑颜,如初见时那般,他看着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她的笑。
“阿萤......”重昀很久没有笑过了,也很久不会再笑了。
唯有铃声依旧清脆。
弘道元年,孟秋之末,魔族攻占阳关,世人期待的阳关之战并未发生,城中百姓早已在各派修士的帮助下尽数撤离,魔族最终只得到一座空城。
仲秋伊始,夫子便将弟子尽数召回学宫,唯有崔墨仍待在帝都,继续他的旷世之作。
夫子正在闲云亭与人下棋。
一道流光划过天际,落于闲云亭中,显现人影,众弟子急忙赶来,却见亭中之人,正是他们已经消失了六十年的大师兄,重昀。
今日的重昀早已不是半月前景浩见到的那般乞丐模样,他束了发冠,换了白衣,若再负上一把宝剑,便真的像是不然凡尘的仙人了。景浩知道,他的重昀师兄终于回来了。
“重昀见过夫子、冥帝。”六十年不曾行揖礼,重昀竟未生疏。
夫子问:“这六十年你可找到你心中的答案?”
“不曾。”
“好,”夫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去苍梧渊取回你的剑吧!”
“是,师父。”
只见重昀向着虚空一握,凤羽剑便从千里之外的苍梧渊中飞出,划破天际,径直飞到重昀手中。
看着手中的剑,重昀感慨颇多:“六十年不见,我们都变了,从今往后,你不再叫凤羽,你叫凤渊,我也不再是重昀,我是仙帝!”
“恭喜师兄重回师门!”学宫弟子齐贺。
几日后,天子山,木屋。
这几日重昀都待在此处,沏一壶茶,坐于檐下,看那林间的风吹过,拨动秋千,便是一整日。
“沙洲大战在即,师兄怎还有闲心在此处喝茶?”重昀身旁忽而闪现出景浩的身影。
先前,依据魔族大军动向,众人推测出魔族南下,下一个目标必是沙洲,于是各方修士汇聚沙洲,共筑工事,抵御魔族。学宫的弟子大多也赶了过去。
重昀抿了口茶,说道:“沙洲之战,魔帝不会亲临,以他们的力量,虽会付出些代价,却能赢得此战,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前往呢?”
景浩不相信这是重昀师兄会说出的话。他认识的重昀,表面不苟言笑,实则心肠极软,对他人关怀有加。而今,千万人的生死重昀却毫不在意,甚至可以不带一丝悲悯的谈论。有一刹那,景浩觉得眼前的人不是重昀师兄。
“师兄怎知魔帝不会亲临?”
“魔帝虽得璇玑,可璇玑乃是上古神器,已有神灵之性,魔帝若想炼化它,需将璇玑的神性化作魔性,非月余不可为之,此间之战魔帝皆无暇参与。”
“既是如此,我们何不趁机偷袭魔帝,将之重创。”
“景浩,你熟读百家典籍,所谓止乱者易,治乱者难,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听闻,景浩心头一惊。
原来师兄......
难怪他让学宫弟子在去往沙洲途中故意散播帝令出世的消息,诱使各派领袖齐聚眠谷,原来竟是为了这样一盘大棋。
现在的重昀,景浩已经不能称之为师兄了,该唤他仙帝了吧,也的确,重昀回学宫时便已当众宣布过,他是仙帝重昀啊!
景浩暗自哂笑,竟是自己疏忽了么?
重昀将茶杯放下,挥袖之间,茶盏便消失不见,而后道:“人都到齐了,也是时候让帝令出世,随我去个地方吧!”
二人来到一处山崖,崖上有一座荒冢,周围没有疯长的野草,想必常常有人来此打理。
“牧野兄,借你虎狩刀一用,多有叨扰,还望见谅。”重昀对着荒冢一揖。
这是牧野的坟冢。当日,牧野为救重昀和阿萤,被众多修士围攻,重伤之下死于单元章之手,后来重昀寻回他的尸身,为他立了坟冢。原想树块墓碑,但重昀一想,这世间除了他,应当不会有人记得牧野的名号,墓碑立与不立,有何两样,便做无名冢也罢。
重昀抬手间,虎狩刀破土而出,飞至半空,在重昀虚空一握下,碎裂开来,铁片化作粉末,金光闪耀的帝令赫然藏在其中。
“这是帝令?”景浩讶然。
初与牧野交手时,重昀处处受制,而凤羽作为折羽谭出世的神剑,却也被虎狩刀这样一柄仙兵压制,重昀当时便有些困惑,如今成为仙帝,凌驾于众生之上,自然也就看透了一切,帝令藏在虎狩刀中,唯有帝令之威方能压制神兵。
“我们走吧!”
人间乱世,就此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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