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练,迅疾如风,唐云希的速度用“飞”来形容也不为过。凌波微步,踏雪无痕,所经之处留下馥郁芬芳,竟可掩盖那满池的腥腐,嗅过之后好似醍醐灌顶,精神大振。好一个“香龙驹”!
七、八十丈的距离,唐云希扛着一个壮汉依然是眨眼就到,将“宝珠”推进蓝云漩涡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下一个是马掌门!”唐云希离得老远就大声呼喊。
吴瑾兰做好了准备,待唐云希靠近之后,将马凤烟推了出去,唐云希正好接住,立即回身再次冲向蓝云漩涡。
“这等卓绝的身法,着实让老夫钦佩不已!”张崇武赞叹道。
“就是不知唐公子能够坚持多久。”嵇钦岑的神情有些复杂,“我们毕竟还有六个人呢,唐公子还得往返六趟,万一到最后支撑不住了,那……”
“嵇掌门害怕的话,一会儿就先走!”夏侯晴嗤之以鼻,“我留到最后!”
“还是我留到最后吧!”吴瑾兰道,“伤重的先走,伤轻的可以在这里多坚持一会儿,我想嵇掌门也没有意见吧?”
嵇钦岑悻悻地笑了一声。
张崇武道:“吴掌门说得没错,让伤重的‘二小姐’、伍老弟先走,我们五个也得看时机,唐公子回来的时候赶上离谁最近,谁就先走。”
夏侯晴道:“张掌门你也得先走,你之前独自一人与那吕玄德鏖战,功力消耗得太多了。”
唐云希又一次返回来了:“这次是伍掌门!”看来他也是计划先将伤重之人送走。
第三次返回时,他扛走了最后一个伤重之人,魏伶卿。
第四次,他接走了张崇武。
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烈了,几乎闻不出戮血池水的腐臭腥气,这表明唐云希已经运功到极致了。
这里是“阎罗十殿”的第四殿,即便唐云希看似在“飞”,实际是不能飞的。这七、八十丈的距离,他已经来回走了四次,也就是三百丈左右,怎么可能一直不碰触水面?更何况,水面也不是平静的,而是一直泛着波浪。
第五次返回,唐云希的鞋子、裤子上已经有几处被血迹洇透了。此时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充裕了,嵇钦岑耍了个心眼,看准时机故意放慢了跳跃的速度,唐云希赶到时正好离他最近。吴瑾兰和夏侯晴本也无意跟他争。
第六次返回,唐云希膝盖往下近乎全是血迹,他脸色有些苍白,气喘吁吁。
“夏侯姑娘,你先走!”吴瑾兰欲让开。
“还是你先!”夏侯晴赶上来推了她一把。
唐云希接住了吴瑾兰:“放心,我唐云希一定把你们全部都送出戮血池!”
最后一次回来,唐云希的模样完全变了,潇洒不再,狼狈非常,血丝盈眼,唇无血色,唯独表情依然刚毅。
“唐公子,你……”夏侯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快,我要撑不住了!”唐云希催促道。他顾不上踏尸骸休整,反正在这里来回跳跃也需要耗费功力施展身法,还不如坚持把夏侯晴送到终点。况且这等搏命之举必须一鼓作气,半道一停,伤势对身体和意志的影响会显著增大。
一路上夏侯晴都在密切关注着唐云希的状态,再灵动的身法、再雄厚的功力到了这会儿也已是强弩之末。夏侯晴注意到,唐云希的速度明显慢了不少,脚底明显触到了水面。忽而一个浪卷过来,甚至没过了他的脚背。唐云希身躯一颤,闷哼一声,想必是疼痛难忍。
再往前行进了数丈,唐云希晃得越来越厉害,连脚踝都沉进了水里。夏侯晴看着都感觉揪心的痛,唐云希恐怕是最后一次使用他这双脚了。
“唐公子,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唐云希却瞪着眼、喘着粗气,箍紧了夏侯晴的腰:“就这最后一段了,咬咬牙……就过去了!”
又艰难地前进了十丈,血水已经没到了唐云希的小腿肚。夏侯晴难过极了:“快把我放下来,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夏、夏侯姑娘,你擅长……阵法,活下去比我……比我更有用,你一定要……活下去!”这短短几句,唐云希说得十分吃力,也不知是不是强忍疼痛时咬破了舌头,他嘴角也淌出血来。
忽而,唐云希扬起了嘴角:“夏侯姑娘,等你出去……之后,劳烦给我的妻子……带一句话,云希……不得不辜负她了……”
夏侯晴的眼泪“哗”的淌了下来。
又是十丈,唐云希的膝盖也没入了水中。“完了……看来……我们要死在一处……”唐云希的手松劲了。夏侯晴抬头望了一眼,想看看距离蓝云漩涡还有多远,这一瞥惊得她毛骨悚然:离出口虽然只剩下三十丈左右的距离,可是消失了许久的吕玄德就在前头几丈之外立着呢!
夏侯晴本打算自己施展身法把唐云希拖过这最后一段,哪怕自己从此缺了这双腿,也不能让唐云希死在这里。可是,吕玄德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现身。如果他出手阻拦,那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不过,夏侯晴注意到,吕玄德此时脚下并没有浮冰,他的脚也没在血水之中。
“哪怕身处绝境,也不可放弃!”吕玄德迎面奔了两步,一把扯断了珠串,将一端抛了过来。
唐云希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还是抓住了珠串。
“起!”吕玄德奋力一拉,拽得唐云希离开了水面,然后仰身一跃,又蹬脚送了唐云希一下。吕玄德自己却失去平衡“扑通”一声坠入了戮血池。
吕玄德这一拉和一蹬,将两人硬生生又送出去七、八丈,但离终点还是不够近。
唐云希再次以血肉模糊的双脚踏在水面上奔了几步:“等我儿子……长大之后,告诉那小子,他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说完,他将自己的剑塞在夏侯晴手里,然后奋尽全部力气将她给抛了出去。唐云希自己却和吕玄德一样,摔进了池水中。
夏侯晴施展身法一跃,踩了两下水面,终于冲进了蓝云漩涡。而吕玄德和唐云希,都再也没有从戮血池中浮起来过,唯有一团白气从血水中升腾而起,然后极速飞离,不知去往何处。
……
进入第五殿之后,夏侯晴俯身泣不成声。她是亲眼看着唐云希从毫发未伤一趟一趟地变成惨不忍睹的模样。一个救了所有人的功臣,最终自己却没能撑过来,实在是让人痛心。至于吕玄德为何要帮助二人,夏侯晴此时压根没心思细想。
其他高手见夏侯晴如此悲伤,也猜到唐云希的结局了。
“我会竭尽我所能。但若是闯宫毫无希望,我也不会莽撞送死。毕竟在下刚刚当上父亲,还望诸位体谅。”回想起闯宫之前唐云希所说的这句话,众人不禁唏嘘嗟叹。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正是唐云希创造出了希望。他的确没有莽撞送死,而是在把所有同伴都送出了戮血池之后才壮烈牺牲的。
诗曰:
英雄多才俊,
美名天下闻。
素衣如雪映,
豪胆生一身。
龙驹渡血海,
白练破尘昏。
形消魂归去,
香气满乾坤。
历经第四殿的凶险,不仅同行之人又少了一个,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大家坐在第五殿的门楼前,尽皆一语不发。门楼墙上“纠伦殿”三个大字与字上面古怪的符号似乎在散发着幽幽的亮光。门内一片棕褐色的浓云,不知又笼罩着何等凶险。那想象中阴曹地府的阎罗大殿,也无非如是吧。
这一次,高手们休整的时间非常长。戮血池的水也不知为何如此之“毒”,沾染后形成的伤口难以愈合,还一直慢慢往外淌血,即便以外伤药敷上也无济于事。众人只得用布条将伤口紧紧绑住。
被池水伤得最重的当数伍宗言了。他不仅身上沾了不少池水,脸上也被溅到了一些,幸而眼睛无事。脸上的伤口格外的疼,用布缠上之后就闷得发痒,气得他口中一直骂骂咧咧的。
“宝珠”独自坐在墙边低头思索着。他心中十分疑惑,父亲訾玉华与这些“阎罗殿”的守卫者究竟有什么关系?訾玉华名号“阴阳司”,难道他果真成为了指引亡魂前往阴曹地府的引渡人?可是这些高手也不是亡魂啊。
魏伶卿算是在第四殿中伤得第二重的人。她清理完伤口之后,开始抓紧时间制作符咒。在这个古怪又危险的地方,许多自然常理根本行不通,符咒倒是派上了大用场。经过之前那一场抽丝剥茧般的讲述,她得知当年那两个孩子依然活得好好的,所以心结已经完全解开了。如今再看她的面容,眉宇之间少了一丝冷淡,多了一分坦然。
夏侯晴凝视着唐云希那柄剑,一言不发。
剩下的几位掌门都在讨论那戮血池水的实质究竟是什么。
张崇武留意到夏侯晴手中的那柄剑,联想到秋老那柄剑被池水所溶蚀的场景,他发现了一个非常矛盾的现象:“那池水甚至连极品仙剑都能消溶得一干二净,为何那些骷髅与尸骸却漂荡在其中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尸骸碎骨就是为了吓唬我们,所以用了什么方法保持不被池水所化?”嵇钦岑道。
张崇武瞥了他一眼:“我们这等高手什么惨不忍睹的尸骸没有见过?能吓得到么?就算吓到了又如何呢?吕玄德自始至终没有对我们下杀手啊。此外,若是戮血池中一块尸骸都没有,我们这群人除了唐云希之外,有谁能闯得过来?”随即,他又摇头道:“不对,恐怕连唐云希都没办法。我们先头行进的那段距离,远超过后来他数次往返最后一段的总距。”
嵇钦岑说:“说明吕玄德果然没有杀心呗。”
“就算没有杀心,我们也死了一个同伴。”马凤烟道。
“说明真正的凶险来自于‘阎罗十殿’,而非守卫之人。”张崇武的这个想法立即受到了嵇钦岑的反驳:“那第二殿、第三殿又是怎么回事?第二殿那个厉阴德害得剑圣牺牲了,第三殿的余洞明险些害死我们所有人!”
“可是我总觉得,杀死他们的过程有些过于简单了……”张崇武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
“要我说,这一切都是那个訾玉华的阴谋!当初八大帝皇为何要攻打景钧洲?说明景钧帝皇就不是个好人!这次大家却为了守御景钧洲而集结,这本身就不太合理。偏偏我们这些当世最强的高手被骗来闯莫名其妙的‘阎罗十殿’,莫不是打算先将我们骗离战场,然后在这里一并解决?”嵇钦岑大放厥词,还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
“景钧帝皇就是后土圣祖!”“宝珠”道,“你怀疑我爹也就罢了,怎地还能怀疑上后土圣祖?”
嵇钦岑振振有词:“嘁,什么‘圣祖’?不过一个大妖而已!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知道后土打的什么算盘!”
“即便是妖族,那也是我们清微界的子民。清微界有难,大家当然得站在同一战线。难道嵇掌门是觉的那些大肆破坏清微界的异族人与我们是一条心?”夏侯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异族人固然是敌人,可妖族未必就是朋友啊!”嵇钦岑还在狡辩,“对了,万一后土已经和那些异族人暗通款曲……”
“铿”的一声,“宝珠”一锤子砸在墙上,粗声粗气地警告道:“休要再侮辱后土圣祖!”
“好了!无凭据的猜疑还是不要再说了,大敌当前,若不团结一心,如何闯得过后面的六殿?”张崇武赶紧打起了圆场,秋老逝去之后,领队的责任落到了他的肩上。虽然夏侯晴和“宝珠”在《清微榜》上的排名都比他高,但是那两人都无意当领头之人,而且“宝珠”还受了重伤。张崇武作为仙道第一大宗的掌门,的确有领队的资格和责任。
休整完毕之后,张崇武率先进入了大门。
这座“纠伦殿”中的情形也很奇怪,门楼内连接着一条细长的小路,路两边又是那种不见底的深渊,可远处的围墙又隐约可见,表明此殿的范围非常小。小路尽头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塔楼,上半截完全掩藏在浓厚的褐云之中,不知有多少层。塔楼前竖着一根旗杆,杆头挂着一面方旗,旗上绣着三个字:“望乡楼”。
“这里难道是酒楼不成?”张崇武踏上了笔直的小道。小道宽窄仅有三尺左右,在两侧深渊的映衬下感觉很危险,但好在很短,距离塔楼大门也就是十几丈而已。一行人顺利地进入了塔楼。
塔楼的大门在众人身后“砰”的一声自行关上了,原本昏暗无光的堂中突然间灯火通明,白墙红毯、金灯玉柱,还真有种高级奢华酒楼的味道。
堂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屏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此人脸孔白净,头戴方冠,两侧垂下两枚香袋,将耳朵遮住,身穿宽袖长袍,脚蹬海云方头履。他两手搭在左右扶手上,闭着双眼,垂着头颅。
“你就是第五殿的守卫者?”张崇武喝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尊雕像。
“莫非已经死了?”嵇钦岑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用刀尖去抬那人的下巴。
未等触及,那人陡然睁开双目,吓得嵇钦岑往后一跳。众人也无不心惊,好可怕的一双眼睛!大如铜铃,瞳仁漆黑如墨,往眼白发散出黑色的纹丝。
“我是包胜耀……”那人的声音沙哑不清,气若游丝,像是久病初愈似的。他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将方冠摘掉,一头白发霍然垂落下来,“这里,有给你们的……”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脑袋又一次垂下,那双可怕的眼睛也再度闭紧了。
众位高手面面相觑,此人是怎么了?因为担心有诈,没人敢靠近。
僵持了许久,张崇武松了口气,说:“口鼻前的发丝一点也不动,可见无气无息,此人已经死了。”
“他刚才说这里有给我们的东西。”嵇钦岑环视四周,堂中除了椅子之外没有任何家什,若有东西必是一目了然。
“在这里!”吴瑾兰用剑锋挑来了方冠,里面竟有一张叠起的纸,展开一看,纸上写着正是每一殿的守卫者都会说的那八句怪话:
艮至人背,
不获其身。
抑己之为,
起于趾根。
步将入槛,
裂夤肉深。
言序悔亡,
大利永贞。
另外还有一首四句七言诗,诗曰:
纠伦神殿圆旧事,
新愁旧憾悔心痴。
世道无常云烟过,
莫陷欲牢不自知。
每一殿的守卫者都会说一段八句四字的怪言,这一段的第一个字是“艮”,亦是八卦之一。如果按之前众人的推测,那么这座纠伦殿的褐云对应的是“艮卦”之山。
八句怪言参悟不透并无大碍,不影响众人闯关。而后面这一首七言诗就颇有意味了。因为此殿的守卫者已经死了,他一定是想通过这首诗传达某种讯息给众位高手。这首诗虽然比八句古怪言语要易懂一些,但依然让人深感疑惑。这第五殿能圆何旧事?陷欲望牢笼之中不自知的又是何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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