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兄,婉华的命好苦哇……绍伯已去,英风宛在,忠骨常伴山河永;婉华心死,蝴蝶梦破,冰魂随去云天长……爱我的人走了,留我孤独一个,婉华也不想苟活于世……”
四皇妹凄绝哀婉的哭诉,将他们带进二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婉华公主一身长裙素装,渐渐消失在京国二月的夜雪里。
雪花如席,漫卷九天。银妆天地。素裹寰宇。远山如玉龙奔腾,婉转西去的秦淮河上,雾气缭绕。婉华公主漫无目的,任由着命运的牵引,似一支随风飘荡的孤魂,生无可恋。
雪夜的苍穹,恰如飘渺的云台。
她的灵魂荡出玉体,游走在一望无垠的洁白忘川。一丛丛绚丽鲜艳的彼岸花,在风雪中遥遥招手。我的绍伯郎啊,黄泉路上,你的婉华娘子陪你来了。
堤岸上,杨柳裹着厚重的棉絮,摇曳着笨重的身姿,无声地打量着,这位雪夜来访的年轻姑娘。
穿过一片荆棘,前面就是雪涛滚滚的秦淮河。只要我纵身一跃,就可以永远地离开,这个红尘纷扰的俗世;只要找到爱人凌绍伯,我就再也没有生离死别的痛。
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拥抱向那个值得她用生命相恋的爱人。
“哇~哇~”,就在三魂出窍,七魄缈荡时候,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一声婴儿的啼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谁家的娃娃,如此可怜?世上还有这样狠心的爹娘,竟将一个幼小的孩儿抛弃雪野?
婉华公主突然从奈何桥头惊醒,不知不觉,返回身来,循着婴儿的哭声走去。
*
五梅山上,五梅庵。
“……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
冰素师太双目微闭,五心朝天,六根清净。正手敲木鱼,做着晚课。刚刚诵经至此,突然素心骤起波澜,一阵心烦意乱。
难道是故人造访?还是贵人有难?一念及此,冰素师太开口招呼身边的弟子小沙尼道:
“清月,你去山门外迎一下客人去。”
清月双手合十道:“师父,冰天雪夜的,哪会有什么客人呀?”
师太抬眼示意:“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是,师父。”
小沙尼转身而去,不大功夫,小小的大雄宝殿外,传来清月一声惊呼:“不好了,师父。山门外躺着一位昏迷的年轻女子!”
师太顾不得念经,就同清月一起,将山门外的年轻女子救回后堂。
婉华公主向冰素师太,哭诉不幸,只觉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师太开口道:“小施主冰心坚志,固然可敬。俗云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心死,又何必执著于肉体?贫尼观你面相,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俗世的牵挂未了。不如先就蔽庵屈身,姑且过些时日,再作一死的打算。三月后,如果小施主,还是不能解开心中的疙瘩,贫尼愿意成全姑娘心志。”
婉华公主沉吟半天,悠悠叹了一口长气:“也罢,就依法师。”
如此,婉华公主暂且安身于五梅庵。师太见她十指如葱,身如弱柳,知她不是尘垢粃糠人家。故而也不勉强她做些缝补洗涮的杂役,闲时也只是约略指导一下她佛门经旨而已。
时光匆匆,不过月余时间,婉华公主突然恶心呕吐,茶饭不思。镇日昏沉身重,四体懒散。无奈,就去请教冰素师太。
师太柔慈一笑:“小施主,恭喜你啊,快要做妈妈啦。”
婉华公主猛然记起师太向来所言,不禁云眉绽喜,玉雕冰凝的五官露出难得的笑靥。
“冰素大法师,难道这是命?您所言‘俗世的牵挂’莫非就是指此?”
想起英年早逝的夫君凌绍伯,婉华公主喜极而泣。夫君,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凌家有后了。绍伯,请你放心,婉华一定将他抚养成人。从此以后,夫君无须担心,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再也不会孤独无依。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男婴降生世间。
她跪在佛像前,泪流满面,心中默默祈祷。
“冰素师太,这孩子与佛有缘。民女请求大师,为他赐一个名字吧。”
师太颔首微笑:“看孩子眉目如画,鼻直口方的,将来定有出息。”
婉华公主蔚然而道:“大师谬赞了。不图他有多大的富贵荣华,只愿他一生平安,将来成家立业,不穷不富,儿孙承欢,我就足矣。”
冰素师太发出少有的一次朗声大笑:
“此子有此良母早晚训教,谅也不差。能随我佛而来,还归我佛中去。非圣而圣,非王而王。集儒释道于一身,未来必有大担当也,所谓三教合一,此其天定使命也。”
婉华公主只当人家奉承之言,又怎会放在心上?“大师,还请赐名。”
“我看,就随了小施主未来愿向,称他‘三宝郎’吧。”
婉华公主流下幸福的泪水,逗笑道:“三宝郎我儿,还不快谢谢师太赐名。”
*
雪无情(三宝郎)听着娘亲的辛酸经历,想见自己悲惨的身世,早已泣不成声。
当今天子懊恼地追问道:“婉华妹妹,那你为什么不回皇宫找我?”
娘亲轻轻摇头,叹息道:“皇兄,三哥。我何尝不想?可我还回得来吗?”
“为什么?”
“皇兄也不想想,我与凌状元大婚不久,夫君就已殉国捐躯,谁能想到我就怀有身孕?当我真的回来,怀中却多了一个吃奶的儿子。别人会怎么看?怎么说?指不定背后怎么编排我皇家声誉!”
“娘亲——”
三宝郎泪如滂沱,我的娘亲!他几乎压抑不住,差一点喊出声来。
当今天子着急地询问:“后来呢,又去了哪里?”
“后来,儿子渐大,禅院不过五步,到处凉满婴儿的尿布,窗外传出婴儿的哭声。这对佛门静地五梅庵来讲,岂非罪过?
我能儿也去不了,只身带着三宝郎,就流浪到涿郡莲房,在一个名唤离恨湖的湖边不远处,搭了一间窝棚,一住就是十八年。”
“三宝郎?就是金城随军参谋的三宝郎吗?”
“是呀!皇兄。难道你认识他?”
“皇兄倒是想认识他。金城节度使鸿飞冥来表为他请功,如今他已是七品参军学士啦。可惜,皇兄四海遍贴榜文,至今寻他不见呀!”
提起这茬,娘亲(婉华公主)又是一顿伤心哭泣:“这孩子是怎么了!一趟金城之行,回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在我老家梅园,与我相聚七日。可恨我当时正患目瞽之迹,亦未能见他容颜。直至她治好我的目疾之病,他又不辞而别!”
众人闻言,无不一阵唏嘘。
婉华公主遂将怎样出走寻子,路遇白高国大公主一事,以及昨夜怎样被误装铁箱,带进皇宫一一讲明。
当今天子乍与四皇妹婉华公主相会,悲喜交集,心潮起伏,总觉似有千言万语。一会儿欣慰得朗声大笑,一会儿悲酸得泪洒龙袍。好歹尽兴,然后嘱咐内官,安排婉华妹妹哪儿也不准乱去,就在皇宫大内住着。
另著有司为五梅庵主持冰素师太传旨,敕封她“正惠法师”,重修五梅庵,并赏黄金一千两,内官领命而去。
一贴妥当,又回头招呼雪无情:“雪状元,朕与四皇妹乍然相聚,只顾闲话,多有慢待,还望见谅。”
三宝郎拭去眼泪,极尽平复情绪,这才回话:“圣上多虑了。听闻婉华公主所言,雪无情倒有一个担心。”
天子惊问道:“爱卿担心什么?”
“婉华公主既是从白高国,蓝冰菲行宫而来。毕竟目前两国外交敏感时期。万一被她发现娘……哦不,四公主失踪,恐有无妄纠纷。”
“依爱卿之见,又当如何?”
三宝郎沉吟道:“不如,不如,暂且还回蓝冰菲行宫,徐图后计。”
天子道声也好,遂又问起那日北校场武举科考,妖孽老龟精化身双锤将,与李慕白一较高低。如此,国家近来是否还会有什么不利的凶事应证。
三宝郎思索半天,道:“圣上勿忧。一切祸患的根源,仍旧由于当年先皇‘合欢销魂丹’事件。我在等一个人,届时,只要我那朋友一到,就能合力彻除此患!”
天子转忧为喜,龙颜大悦:
“眼前虽说无忧,但对未来国运大计,雪爱卿是否还有长远谋划?”
“圣上,请恕草民妄言。”
三宝郎侃侃而道,目下国库充盈,尚有两事务须速办。一是,改造后宫内城风水,将金銮殿东移,迎借龙脉旺气;二是,明春三月,昭告天下,国家开科取士,选拔四海才俊,共同匡扶社稷,以助圣上大治天下。
当今天子沉思未语,良久方道:“第二事朕即着人启动,只是迁移金銮殿一事,容朕三思。”
三宝郎心下暗忖,当今天子既是我娘亲老舅,我三宝郎忝为皇亲,今非昔比。于国于家,自当尽力而为,岂能半含半吐?于是凌然而道:
“根据我此前推算,风水不予改造,恐怕国有折损大将之虑。若是天子不意于是,雪无情暂且撤回本奏。”
当今天子面上略有不悦,三宝郎随告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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