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将茶杯放在几上,站起身,背起手,慢慢绕着皇后转起了圈子。
“诗,是什么?”
“诗就是灵感,当灵感的轻烟升上天空,便化为明星,在夜空当中闪耀。”
“诗就是情感,当情感的潮水冲破胸口,便化为瀑布,声若雷霆一震千里。”
“诗是精灵,诗是自由,诗是无拘无束,天地任我遨游。”
“陛下,你的才学智慧,都是上上之选,为何做不出一首满意的诗呢?”
“因为你的束缚太多了!”
“你的灵感,你的感情,你的自由,都被各种各样的规矩、礼仪、条条框框,束缚得透不过气来了!”
“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至少在我面前,在学诗的时候,请把一切都抛开吧!什么礼仪规矩,全都丢到脑后,将全部的身心,都浸入诗的海洋吧!”
皇后听得颇为意动,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很简单!”
林元拿起那黑乎乎的茶具,给皇后也斟上一杯茶,塞到她手里,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杯,与她轻轻一碰道:“干杯!”
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问题圆满解决。
唉,喝得急了点,茶水洒到了衣襟上,有失高人风范啊......
却见皇后果然也学着自己一口吞下,她的樱桃小口怎能与林元相比?结果洒到衣服上更多。
林元见此哈哈大笑:“好茶呀好茶!皇后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转头见皇后贴身女官还规规矩矩侍立一旁,对她道:“你也坐下!这房中之人,都把礼仪抛开,无拘无束才能痛快!”
那女官抬眼看向皇后,皇后道:“歌子,你也坐下吧,今日任凭老师吩咐便是。”
三人一番牛饮,不多时便将皇后精心准备的一壶好茶尽数喝干。
林元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既然谈诗,岂能无酒?皇后若藏了什么好酒,便也拿出来宴客吧!”
皇后眼前一亮,赞道:“老师果然是神仙人物,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歌子,快,将我房中那罐白雪大吟酿取来,再叫御厨房弄几个下酒菜。”
皇后所藏自是顶级日本清酒,但林元也不懂这些。这酒呈琥珀之色,清明透亮,芳香宜人,一尝度数也不高,顿时大为高兴。
皇后与下田歌子都出身豪门,自小家教极严,进宫之后更是规矩繁多,一生之中哪有自由轻松时刻?与林元一起喝得几杯,逐渐放得开了,气氛随之热络起来。
下田歌子面带红晕,敬了林元一杯道:“皇后夸你是诗中神仙,神仙喝了几杯酒,总得多做几首诗吧!要知你刚做的哪首《早发种子》,皇后今天可是不知念了多少遍!”
林元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今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借着酒意,佯作狂态,起身手舞足蹈半天,一时不知该抄哪首。
皇后二人被逗得格格直笑,却听林元终于念出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正细细品味时,绝妙佳句,接踵而至: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份豪迈洒脱,扑面而来。两名女子一时听得痴了。
“白雪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语意清奇,潇洒飘逸,又带着淡淡的思乡愁绪。令人既同情又感佩。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天色已晚,月已当空,二女听得如痴如醉。
皇后喃喃道:“纵使诗仙复生,也不过如此。不,只怕诗仙也比不上老师吧!若我能有老师一半的才华,此生也就知足了......”
下田歌子也道:“先前读了先生的诗,已觉到了人力的极处。今日才知,在极处之外还有极处,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林元道:“夸得太过了。诗歌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有一日豁然贯通,你二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却是实话,若是抄诗,谁又能比谁差了?
清酒度数虽低,三人却也都有了几分醉意。
林元心中仍留着一线清明,深知若在皇后宫中待得太晚,必将后患无穷,找个机会道:
“好吧,得意之时,不可忘形。欢乐之际,不可贪恋。今宵良晤,豪兴不浅,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林元转身离去,只留下二女仍在回味无穷。
回到本因坊,见秀荣又在月下风中,独自伫立,等待着自己,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愧疚之情。
而秀荣见他回来,却是喜动颜色。见四下无人,便轻轻扑到林元怀里。
仅一个白天不见,秀容便已存了很多话,想一股脑儿讲给林元听。什么飞鸟师弟今天输给瘪球师弟了,什么铁三郎师弟笨死了怎么教都不会,什么今天又接了一个文斗邀约......恨不能将林元离开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立刻全部告诉他。
林元在秀荣耳边轻声道:“辛苦师兄了。若以后我回来得晚,就不要在门外等我了。夜里凉,别伤了身子。”
秀荣道:“你每次进宫,我都担心得很。总害怕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林元哈哈一笑:“能有什么危险?师弟现在是御所座上客,受人尊敬还来不及。”便将皇后如何仰慕自己,苦苦哀求拜自己为师,恪守师礼谨遵师命等加油添醋讲来,只盼望秀荣不再胡思乱想。
谁料秀荣忧色不减:“高处不胜寒啊,被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捧得这么高,师弟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功劳打底,一定要小心谨慎。”
林元心中一动,但随即不以为意。皇室明显对自己并无敌意,就算有什么其他缘故,下次找叶室光子问问也就是了。
当即不提此事,只抱着师兄着意安慰。
回到屋内,秀荣道:“安井与井上家回了信件,便等师弟回来一起看。”
林元大喜,笑道:“今儿收了不少信件,必是好事都凑到一起来了。”
与秀荣一同将回信拆开,安井与井上家果然接受了争棋的提议。安井家不出所料是派出家老鬼冢源治七段,井上家家主服部因硕却是怂了,不敢亲自应战,仍是派出秀荣的手下败将,小林铁次郎五段——他的五段免状也已发下,是不折不扣的五段了。
林元道:“这服部因硕老儿,倒是滑头得很。师兄,他这是怕了你了。”
秀荣道:“也未必是怕我,只是疑神疑鬼,不肯冒险。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要到棋盘上说话。师弟,你的什么魔鬼训练法,还能继续用在我身上吗?”
林元把她拉近到胸前,仔细瞧了又瞧:“想不到师兄还有受虐的倾向。好,既然师兄自己都不怕,我又怎能让你失望?”
一夜操练秀荣不提。第二日来到报社,各员工看林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大家已经拆拣了一整天的信件,基本上全是投票给林元的。还有不少给他的私信,只好堆到他的办公室里。
还没来得及拆看几封,西乡隆盛又把他叫了过去。
头山满也在西乡隆盛的办公室。一见林元进来,两人纷纷热情的招呼林元坐下。西乡深有感触地说道:“为了找到一首合适的诗,我和头山已经忙了三年了。不知找了多少诗家,想白了多少头发。”
头山满道:“幸亏遇到林副社长,不然不知还要等多久。”
林元谦虚一番,问道:“一首诗罢了,为何要费这许多工夫?”
西乡隆盛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次维新能取得成功,日本武士居功至伟。可是维新成功以后,武士们本应该得到的荣誉、功劳,都被人窃取了。而且版籍奉还政策,甚至还取消了他们的俸禄。”
“无数牺牲的志士流干鲜血,无数贫困的武士愁苦潦倒,却没人记得他们的功劳。头山的父亲也是一位武士,死于八年前的尊王攘夷运动。到今天为止,政府连个勋章都没有发。”
头山满鞠躬道:“父亲若在地下读到林君的诗作,想必也会含笑九泉。谢谢!”
林元心中暗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头山满最初见到我时就刻意交好,想必也有找我作诗的意思。”
西乡继续说道:“现在实行的政策,有一些是不合理的。功臣应该得到犒赏而不是打压,武士们现在的处境是不公平的。我们准备建立一座纪念牺牲英雄的丰碑,提醒大家不要忘记那些为维新付出一切的人。”
头山满道:“就像林君的诗中,花儿们光鲜亮丽参加开国大典,却踩在了牺牲种子的墓上。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碑文。直到遇见你。果然,林君和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你也深为这不公平的政策耿耿于怀吧!”
林元心中苦笑:“对不起,你们真的误会了。我只是抄诗而已,你们为何竟能解读出对政府不满?”
但对方已将想法和盘托出,只差没有明说“造反”二字,此时若要否认,却已势所不能。
眼见二人似已将自己看作同志,林元正开动脑筋,想着如何澄清这个误会,此时西乡却话锋一转,说道:“你替头山的父亲申张公道,他也有一份礼物要送你,待会你就跟他跑一趟吧!唉,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说完挥挥手,以示送客。林元怀着满肚子疑问,和头山一起出了门。这时才想起,自己要设围棋专栏的事,却还没有跟西乡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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