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圣

    
    那猿猴挨了船夫一桨，身形变小了几分，又是几桨接连砸去，猿猴宛若小型山岳的身躯，变得和寻常小猴子大小一般。黑白无常牵引在它脖子上的锁链，也随之变小了数倍。
    猿猴老老实实的上了船，蹲在船尾，和船夫相距最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像是在惧怕他。陈安见怪不怪，施施然走到船前，却是被船夫拦下，那船夫摇摇头说：
    “不行，这个人还未死，有躯壳还在阳间，太重了。要是再加他一个，我的船都会沉下去。”
    黑无常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眉头微皱不言语。白无常脸色微变，歉然的看着陈安，说道：
    “待会等我们上了岸，你再登船吧。”
    陈安朝白无常道谢，然后点了点头，静静的站在原地，眼看着船夫划桨离去。那猿猴回过头看向陈安，眼神中却是露出些许怜悯和幸灾乐祸。
    陈安注意到猿猴的表情，心中毫无波澜，这时船已经行到了对岸，黑白无常牵着猿猴下了船之后，径直离去。而那船夫坐在船上，并没有一点将船再划过来，接陈安过岸的意思。
    陈安面无表情，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黑白无常走远，这才开口道：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船夫头上戴着斗笠，低着头，恍若未闻。陈安微微一笑，然后径直朝着前方走去，三途川的河流平和，平静无波。
    但在陈安刚临近的时候，忽然泛起阵阵波浪，水面如烧开一般咕噜咕噜的向上冒着水泡，好像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要从里面冒出来一样。
    那船夫急了，连忙站起来喊道：
    “等等！你快退回去！别过来！”
    陈安闻言向后退了一小步，水面的波涛略微有些平静，却没有彻底平息下来。船夫无奈，只得用力的划着船桨行了过来，这艘小船在湍急的河流中飘摇而不随之沉浮，始终稳定。
    船夫终于划了过来，跳下船，看向陈安叹了口气，说道：
    “你怎么就看不懂我的暗示呢，我都不让你过来了，你怎么还要勉强。”
    陈安淡淡道：
    “我许下了承诺，要去冥海带回故人的魂灵，非去不可。”
    船夫闻言神情一震，仔细的看向陈安，悠然一叹道：
    “我两百年前曾引渡过你，那时候你是一只魂灵，被一个拿剑的人族救走。没想到两百年后，你又来救别人，唉，你们怎么老是跟我们冥界过不去啊。”
    陈安目光微凝，船夫口中两百年前的自己，应该就是陈飞凤的魂灵，至于那个拿剑的人族。陈安猜测应是在溯游中所见，与自己父母站在一起的那个男子。
    想到这，他脸显歉意，回道：
    “麻烦前辈了，载我过去吧，至于船费，那是什么东西。”
    船夫脸色怪异，摆了摆手道：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阻拦，至于那船费，别人的我都能收，但是你的我却是万万不敢收。好了，你上船吧，不过你可千万要记住了，不要向水里看，否则到时候别怪我不管你。”
    陈安点了点头，连忙道谢，随着船夫踏上了木船。这木船极为坚固，踩在上面有一种十分踏实的感觉，不过在陈安完全站上去之后。那三途川的水面原本只没过船底三寸，现在却是猛然一沉，水面吃了一半的船身。
    船夫瞥见了这一幕，瞪大眼睛，然后默默的转过头去，心情如同三途川上的水面一般惊涛骇浪。
    刚才那体型如山岳的猿猴即便是被打成了小猴子，但是重量却是不会变，与黑白无常上了船，也只是多吃了水面半寸而已。现在陈安这个看似轻灵的精神体一下就让船身沉入水面过半，船夫只能将这个原因归结于陈安的天鬼身份。
    他正是那日在恪金小店前。特意去提醒陈安小心天鬼的老者。只不过无论是牵着阴鬼，背着纸阁的老人，还是在三途川引渡的船夫，都是万千化身的其中之一而已。
    三途川不止他一个摆渡人，但每个摆渡人都是同一个人。
    船夫在吃力的划着船桨在三途川中行进，到了中间处，水面的声势已经是到了极致，狂风大作，巨浪滔天，连带着两岸的彼岸花海也在左右飘摇。
    陈安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水面，他一手虚握住郑破的残灵，另一只手死死的抓住船身。只感觉水面如翻江倒海一般，凶猛无比，同时又惊奇于船夫的技术，在这般凶险的水面上还能够继续行进下去，不免有些叹服，心道不愧是专业的。
    而就在这时，两岸的彼岸花瓣片片飞起，朝着三途川中飘来，漫天的红色花瓣如同飞舞的红蝶一般，迷人之极。
    但船夫看到这一幕后，脸色大变，不敢再四处张望，卖力的划着船桨向着对岸驶去。一片花瓣飘来，落在了他的头上，又一片花瓣落下，贴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些花瓣似有千钧之重，压得船夫弯起腰，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到了最后，船夫的全身已然贴满了红色的花瓣，就连眼睛都被遮住。
    陈安的身上却是没有一个花瓣，他感知到了船夫的吃力，但心中谨记着他的叮嘱，不敢睁眼，于是出声问道：
    “你要不要紧。”
    船夫现在是没有一丝力气回话，只是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陈安心中焦急，叹了口气，也不再开口。这个时候，在对岸的彼岸花海中，万千花瓣突然聚集在了一起，如茧蛹一般。
    船夫瞥见这一幕，浑身的胆气似乎在刹那间消失殆尽，他看向陈安，低声自语道：
    “唉，我那日叫的是天鬼大尊回来看看，不是你啊。你自己怎么来了，若是被那位大人发现你不是真正的天鬼大尊，那我也要倒霉了。”
    随后他一把扔下船桨，干脆的跳入河中，而后消失不见。
    陈安只听得扑通一声，以为是船夫掉入了河中，此时也顾不得他的嘱咐立马睁眼向着水面看去。而在这时，船的那端忽然一沉，陈安转头望去，不禁有些痴了。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美丽女子，她黑发如墨，肤白如雪，一双明眸更是如同天上的星辰那般耀眼，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陈安，陈安不禁低下了头，感觉到有些自惭形秽。
    他低下头，瞥见女子的一袭红裙，这裙子上的花瓣有些眼熟，似是两岸的彼岸花。
    陈安脸色微变，连忙起身向着女子行礼，恭敬道：
    “晚辈陈安，拜见大人。”
    这时，女子站起身向他走来，陈安心头一跳，却是不敢动弹，感觉到眉心传来极为柔滑的触感。他抬起头去，望见了女子那张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容颜，一时间有些失神。
    眉心中在此时传来一阵刺痛，陈安大骇，以为是自己的这般举动惹来了女子的不满，要出手教训自己，于是身形一退，然后就要开口求饶。
    不过女子的身形依旧如影随形，修长玉指点在陈安眉心处，陈安只觉眼神一阵恍惚，陷入了片刻无意识的状态。再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有种落寞之感，陈安见此，心中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意。
    他暂且压抑住心中的疑惑，然后开口问道：
    “敢问大人，可知去冥海要往哪里走。”
    女子身形微顿，然后径直向前走去，片片彼岸花瓣飘起，围绕在她的身边，待彼岸花瓣落下之后，那女子又消失不见。
    陈安叹了口气，这里离对岸还有些距离，他捡起船夫留在船上的桨，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开始划桨。这时，他无意中瞥向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却是有些陌生。
    那倒影中的男子面容和陈安一模一样，气质却是大不相同。
    纵使有着问道世界数百年的经历，在回到现世之后，那种岁月沉淀的气质却是逐渐消失，回归了本性。他的本性又是纯良，即便经历了许多事情，也没有改变初心。所以他的气质是那种脸色温和，时常带着笑意，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
    而倒影中的男子，气质坚毅成熟，眉宇间有着抹不去的沧桑，显得更加可靠。
    陈安这个时候才开始正视水面中的倒影，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他微微一笑，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对着水面中的倒影说话：
    “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这不是转世重生，我们本就是一体两面。”
    此时水波流转，陈安再定睛看去，那水面中的倒影分明就是自己的样子，刚才的一切如同幻觉。
    他轻咦一声，然后蹲下身体向着水面望去，这时那倒影的眼神忽然变得凶恶起来，竟是朝着水面伸出了双手。
    一双惨白的双手破出水面，直向陈安的脖子处扼去，陈安早有所料，迅疾直起身体，然后操起船桨拍去。
    伴随着一声哀嚎，那倒影怪物极为愤怒，水面开始沸腾起来，而在四面八方，似乎也有无数倒影怪物向着这边汇聚而来。
    陈安脸色微变，此刻离对岸还有几步距离，他丢下船桨纵身一跃，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然后回头看去，那些倒影怪物显出了狰狞面容，挤在水面下向着陈安张牙舞爪。
    陈安淡淡的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在行走的过程中，想起黑白无常的叮嘱，小心翼翼的漂浮其上。
    这时，下方的彼岸花却是忽然都朝着一个方向摆去，陈安惊奇，想了想后，顺着花海指向的方向飘去。
    花海十分广阔，约莫有数十里之宽，穿过了这片花海之后，陈安见到了一片荒漠。他落在荒漠中，朝着身后的彼岸花海略微躬身，拜谢道：
    “多谢大人指路。”
    花海无声无息，无所回应。
    陈安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然后转身离去，这片荒漠上罕有魂灵出现，连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都不曾见到。正在陈安怀疑那个女子是不是故意给自己指了条错路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在队伍的后方，陈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巨大的猿猴。陈安顺眼望去，这条队伍无边无际，看不到前端，他一路向前飞去，终于感受到一股澎湃的冥界之力。
    再前行数里，队伍渐渐的多了起来，在他这个方向就有三支，按照人族，妖族，魔族划分，其中大部分都有黑白无常牵引。
    陈安这才发现，那两道黑白无常也是分身，他记起白无常的话语，于是摊开手掌，将郑破的魂灵放出，然后注入精神力。
    随后，郑破的魂灵发出惨绿的光芒，在空中悬浮了片刻，然后向着一个方向迅速掠去。陈安紧随而至，只见那残灵涌入人族队伍中的其中一个魂灵。
    在这个魂灵的前方，并无黑白无常牵引，陈安走过去。后面的那个魂灵呈黑色，这是罪孽缠身的魂灵，在它的身上捆着一道锁链，由一个黑雾常牵着。
    而在前方，是一个白色的魂灵，这是品德高尚之人的魂灵，由白无常拿锁链牵着。陈安本想和黑白无常交谈，却是发现他们的眼神空洞，无神的望向前方，与之前所见的那两个十分不同。
    陈安犹豫片刻，拱手道：
    “得罪了。”
    然后伸手去抓郑破的完整魂灵，却是抓不出来，他的魂灵犹如固定在半空中一般。陈安心中微动，运转起天鬼之力，随即轻易的拿了出来。
    他看着手中的魂灵，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忽然感觉道一股不妙的预感。抬眼看去，那些眼神空洞的黑白无常，竟是在此刻齐刷刷的转头看向自己。
    而不仅是人族的队伍，妖族和魔族的队伍中，也有黑白无常向这边望来，陈安心中骇然，连忙向着后方逃去。
    此时后方传来哗啦啦的锁链声，陈安回头一看，顿时有些头皮发麻，那些黑白无常一同甩出了手中的锁链，铺天盖地，如一张天网般向着陈安覆盖。
    与此同时，悬于冥海上方的一座黑色宫殿中，有强横存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