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与大理之间隔着一条澜沧江,而永昌自汉朝设郡治以来,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一直都是滇西第一大都会,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正月初七日,在得知滇都失守,清军合师大举西进的消息后,举朝上下人心惶惶,对是否出逃缅甸,更是争执不下。
吏科给事胡显力主坚守永昌,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永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东临澜沧江,西临怒江,而怒江以西则是纵贯南北的高黎贡山。自洪武年间黔国公在此屯田后,许多中原将士皆在此扎根,其后裔对我朝忠贞不二,如何能够轻言放弃?”
翰林刘襜也力挺其议道:“皇上,永昌虽是穷山恶沟,不比滇都繁华,然毕竟还是我大明国土,此间百姓亦是大明臣民。可若再继续往西,到了缅甸边境,再退可就要流落外邦了!”
马吉翔却是不以为然地说道:“滇都尚且不保,区区永昌又如何挡得住清军的虎狼之师?此时不走,悔之晚矣!”
刘襜狠狠瞪了马吉翔一眼,正色言道:“皇上之前在滇都已经决定入蜀,不幸误听谗言中途改变主意,西走永昌,已是大失海内万民之望,如今到达边境,一旦离开永昌,便是蛮夷之地。外面流言纷纷,皆说皇上准备遁入缅甸,然缅甸乃是外番,时叛时附,顺逆无常,就算其忠顺我朝,遣使来迎,我君臣在此患难之时,狼狈入其境,也断然无法号令中外。一旦其对我不利,刀兵相向,彼时皇上进退失据,一无所依!事已至此,中兴二字不过是诸臣爱君之言,机会已经渺茫,若是能够派遣守将固守关隘,然后在永昌卧薪尝胆,闭关休养,劝课农桑,死守年余,以待天意转移。如仍可以苟全存活,四方必有勤王之师。若敌兵势逼,仍当取道走蜀,犹可瓦全。”
说罢刘襜竟是伏地嚎啕大哭,左右诸臣亦随之落泪。
永历帝听了刘襜的肺腑之言,不由痛心疾首,倍感自己选错了路,现在看来去往四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呆在永昌这个穷山恶沟要好得多。
念及至此,永历帝一声叹息道:“如今局面都是朕的过错,朕决意下一罪已诏,昭告天下!”
当即,永历帝便命刘襜起草《罪己诏》,以平息纷争。
《罪己诏》曰:“朕明知祖制之不可灭裂,而力不能见之行事,遂徒托诸宣言;明知邪正之不可混淆,而心几欲辨其贤奸,又渐寝于独断。以致天下忠臣义士,结舌而寒心;当路鬻爵卖官,寡廉而鲜耻。”
刘襜含着泪水替永历帝起草了诏书,在诏书中,他大骂马吉翔弄权祸国,以致贿赂公行,丧失人心,更是隐隐指责定国亲信小人,方才导致局势败坏至此。
次日,永历帝在斋戒沐浴后又亲自虔诚地拟写了一篇《告上帝忏文》,文曰:“祖宗成宪既不知听,率由左右奸回,公然受其蒙蔽。惟苍天不早生圣人为中华主,使黎庶得谬推小子作亿兆君。忠孝阻壅于铨门,而臣不及赏;苞苴公行于政府,而臣不及知。”
定国此时内心也深感不安,自知西撤之议酿成大错,如今清军已经堵塞退路,无法挽回,遂觐见永历帝,陈述自己的十条罪过,然后说道:“皇上,今被迫退居永昌,皆臣之过。臣罪孽深重,误国误民,理当引咎自责。特奏请奉还黄钺,削去官职,戴罪立功。”
永历帝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此时正是用人之际,除了依靠定国又还能依靠何人?因此只是象征性地给予定国降三级的处分,其他晋藩官员也都只是降职署事,并好言劝慰定国道:“此乃国家之祸,晋王何罪之有?军政之事晋王尽管放手去做,朕放心!”
定国闻言不禁感激涕零,心中倍感振奋,当即赶回大营,积极筹划御敌方略。
不久,清军逼近楚雄,明军总兵王国勋率部阻击,兵败身亡,楚雄遂告失守,清军旋即兵临大理下关。
下关地处横断山脉西南端,其间玉龙关更是通往永昌之要道,地势最为险要,由巩昌王白文选率张光翠、潘正龙、秦斗金、吕三贵等部两万明军在此驻守。
吴三桂命前锋统领白尔赫图率部猛攻关前,然后又选精兵三千,在原孙可望扈卫康国臣的指引下,绕山间小径前后夹击玉龙关,白文选腹背受敌,抵挡不住,只得被迫弃关,引兵西走。
尽管丢失了玉龙关,但白文选部损失并不大,仍有一万余人。定国听闻败报,急率百余骑直入白文选军中,与其商议应对之计。
见到定国,白文选愤而涕泣,责怪定国道:“吾率部死守玉龙关,屡败清军,奈何吴三桂以三千精兵走小路绕至关后,事出仓促,我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关口遂失!陛下以举国之师托付晋王,若是晋王当时未走,留主力坐镇关后,何至于此?”
定国听后很是羞愧,当即向着白文选深深一躬,并对其言道:“此战失利皆我之过,然清军既已越过玉龙关,则永昌无险可守,在咱们的身后便是陛下,便是大明江山,如果不能阻挡清军进军的步伐,咱们就是千古罪人,受尽子孙的唾骂!你我必须在此巩固防线,为朝廷从永昌转移争取时间!”
白文选收涕言道:“晋王是几许人也,岂能在此犯险?还请晋王先行一步,前往永昌扈驾,末将率部断后!”
定国深受感动,遂同意了白文选所请,然后带人返回了永昌。待送走定国之后,白文选率军撤至永平博南山,见此地山势嶙峋,易守难攻,白文选立刻下令全军于山间布防,凭险据守。
清军很快尾随而至,尽管明军占据着有利地形,并给清军带来了极大的杀伤,但最终还是由于寡不敌众,被迫撤出了战斗,由于撤退匆忙,白文选不但丢失了巩昌王金印一颗,还被清军缴获了孔雀尾伞和销金龙伞各一。经此一役,明军折损四千余人,战象三头,马一百四十匹,就连总兵吕三贵亦被清军所擒。
明军一路溃退至澜沧江边,见清军紧追不舍,白文选不得不下令焚毁霁虹桥以阻清军,然后走河木和,经右甸,退至镇康州,旋即进入了缅甸境内的木邦。
定国回到永昌以后,遂命平阳侯靳统武率四千兵马扈卫永历君臣奔赴腾越,自己则率部留守永昌静观其变。定国一路将永历帝送至西门外十里,君臣二人相顾无言,泪眼婆娑,依依惜别中却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定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而后叩首向永历帝辞行道:“请皇上先行,臣率军殿后抵御清军,万望皇上珍重龙体!”
永历帝俯身将定国扶起,含泪言道:“值此危难之际,一切全都摆脱晋王了!”
说罢,永历帝把心一横,拂袖登上了御辇。靳统武于是带着四千将士扈卫着太后、皇后、妃嫔、宫女太监,以及文武官员四百余人匆匆启程。所有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惶恐和惊惧,不知追兵何时会到,更不知前路究竟会在何方。
永历帝坐在御辇中浑浑噩噩,在百般无聊下,随手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却见四周竟是一片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又见黔国公正骑马扈跸于御辇旁,永历帝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沐爱卿,此地距离腾越还有多远?”
沐天波连忙抱拳禀报道:“皇上,还有两百多里呢!”
永历帝轻轻叹了口气,随口问了一句:“爱卿过去应该去过腾越吧?”
沐天波答话道:“自洪武年间,先祖昭靖公奉旨镇守云南以来,沐家在腾越多置田庄,故微臣去过几次。最近的一次,则是几年前沙定洲叛乱,微臣去那儿避难。”
永历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重新放下车帘,闭目养起神来。
就这样一路西行,不知不觉已翻过卧狮山,经凉水箐,于傍晚时分抵达了蒲缥。
蒲缥因旧为蒲蛮居住之地而得名,坝中平原十多里,盛产杂粮。洪武年间,首任黔国公沐英西征之时曾屯兵于此。沐天波途经此地,心中五味杂陈,随即向永历帝详细讲解了当年沐英西征之事,以及蒲缥的历史掌故。永历帝听罢也是感慨万千,又见天色已暗,遂谕令在蒲缥暂驻一夜。
次日,永历君臣继续西行,抵达潞江坝。此地长约百里,横约三十余里,夏秋之时气候炎热,瘴疠横行,行人无法宿食,即便如今是在严冬时节,永历帝的身体也颇感不适,连忙吩咐停辇。
在太监的搀扶下,永历帝缓步走下御辇,抬头仰视着前方巍峨耸峙的高黎贡山,不禁双眉紧蹙。
“皇上,从潞江坝翻过高黎贡山,往西不远就是腾越了,那里有本朝正统年间建造的石头城,坚不可摧!”沐天波看出永历帝内心的焦虑,连忙安慰了一句。
永历帝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心不在焉地问道:“好高的山啊,山径可好走?”
沐天波拱手言道:“这高黎贡山自古就有茶马古道相连,沿途多有茶铺、驿站,不过山道崎岖,御辇难以通行,必须改乘轿子。”
永历帝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即命人前往四处寻觅轿子,然后由潞江驿开始向西进入高黎贡山古道。行至磨盘山,道路更是崎岖盘旋,但见两侧丛林密布,呼啸的寒风中不时传来阵阵猿猴和飞鸟的悲鸣,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正月十五日,永历帝一行终于艰难地翻越了高黎贡山抵达腾越。随着距离缅甸越来越近,内阁首辅扶纲、户部尚书龚彝、礼部侍郎郑逢元、吏科给事中胡显、御史陈起相、吏部文选司主事姜之琏等人由于不愿离开故土,纷纷选择离去,遁入山中隐世。
而工部尚书王应龙本是西营故人,在张献忠四川建立大西政权时便已是工部尚书,后来联明抗清,在永历朝廷内仍任原职,此时已年迈不堪,行动不便。他思忖着若去缅甸,此生怕就要客死他乡了,遂对儿子说道:“我本草莽微贱,蒙恩授职,官至司空。先不能匡扶社稷,今不能患难从君,有何颜面再活于人世之间?”
他的儿子在一旁劝慰了许久,见王应龙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才转身退出了屋子。不料次日清晨,他的儿子前来请安,方才发现王应龙竟高悬于屋梁之上,早已气绝身亡。
他的儿子抱着冰冷僵硬的遗体,忍不住痛哭流涕道:“父殉国难,子成父忠!”说罢,也跟着悬梁自尽。
不久后,汉阳王马进忠亦于滇西病逝,临终前他强撑着病体大呼曰:“吾戎马一生,对得起自己名字里的忠字,足矣,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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