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病情一天天恶化,至六月二十七日,定国自知大限将至,遂将靳统武唤至榻前,交代后事。
定国紧紧握住靳统武的手,垂泪言道:“你我相交三十年,我深知你嫉恶如仇,性情刚烈而不善回旋。往后还须平易待人,不可操之过急。待我死后,清军必定来攻,敌众我寡,不宜力敌。如今之计,惟有兵出四川,与夔东十三家联合,方能确保万全。”
靳统武泣不成声,叩首称是道:“末将记住了。”
定国顿了顿,又对着服侍在一旁的长随夏大柱说道:“去把嗣兴喊来,我有话对他说。”
靳统武正欲起身退出,却被定国一把拉住:“暂且留步,此事与你有关。”
说话间,嗣兴已然步履匆匆地走进屋来,定国强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身,对着嗣兴言道:“我儿,速速拜见义父。”
靳统武大吃一惊,急忙推辞道:“此事万万不可!”
定国却是坚定地说道:“毋须多言,嗣兴,还不赶紧行跪拜大礼!”
嗣兴连忙跪倒在靳统武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定国微微点了点头:“平阳侯在军中威望甚高,有他辅佐于你,为父可以放心了。从今往后,你务必像侍奉为父一般对待义父,不可有丝毫怠慢!”
见定国不住喘着粗气,嗣兴赶忙起身来到榻前,将定国重新扶躺平身子,关切地说道:“父亲歇息片刻,不要再耗费元神了。”
定国躺在榻上,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又继续嘱咐道:“日后遇事不决,记得多多请教义父,尽管现在时局艰难,但你伯父李来亨在夔东尚有数万兵马,若得其相助,天下兴亡亦难预料矣!”
嗣兴眼含热泪,连连点头道:“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定国仍不放心,死死盯着嗣兴的眼睛,严肃地说道:“切记宁死荒外,勿降清也!”
嗣兴忙不迭地重新跪倒在地,对天起誓道:“孩儿发誓,此生必不降清,若有食言,不得好死!”
直到这时,定国方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好啊,这才是我李定国的儿子!”
当夜,定国怀着满腔的不甘和对天下百姓的愧疚溘然辞世,终年四十二岁。出殡之日,全军将士皆跪拜一地,哭声震天,响彻山谷。
随着定国离世,明军军心更加涣散,靳统武心中焦虑,刚一操办完葬礼,便立即召集各营诸将,重申军令,若有出逃者,定斩不赦。
不想话音未落,定国的表弟马思良就第一个跳了出来:“平阳侯,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好似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忠臣,我等皆是贪生怕死之徒!”
靳统武本就不善言辞,一时语塞,其麾下数名总兵见此情形纷纷站了出来,拔出佩刀,针锋相对道:“马思良,汝是什么意思?平阳侯乃晋王亲定的托孤重臣,况且全军之中除晋王外,就数平阳侯爵位最高,又节制汝多年,岂容汝在此大放厥词,出言不逊?”
马思良的心腹胡顺都、王道亨二人也不甘示弱,拔刀相向道:“晋王虽已不在,但仍有世子,我等都听世子的!”
正在剑拔弩张间,却见靳统武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晋王尸骨未寒,是要造反吗?还不赶紧都给我退下!”
见双方谁也不服谁,怒目相视,靳统武又接着说道:“刚刚你们说只听世子的,这样也好,那就请世子出来说几句吧!”
嗣兴抬头见帐中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自己,于是起身向着众人抱拳言道:“诸位都是嗣兴的长辈,追随先父征战多年。如今先父故去,诸位更因团结一心,共赴国难,岂能同室操戈?先父已有遗命,由平阳侯主持军务,并让我拜其为义父,一切大事皆由平阳侯做主!”
没等嗣兴把话说完,马思良已在一旁嚷嚷了起来:“世子所言差矣!我是你叔父,怎会不服晋王托孤之命?只是平阳侯借托孤之名,暗自安插亲信于各营,欲夺我等兵权,如此行径,我等岂能忍气吞声?今日正是为此事,向世子讨要一个说法!”
嗣兴面露难色道:“表叔,你多虑了!平阳侯此举也是为了能够尽快稳定军心!也罢,既然如此,还请平阳侯将人尽数撤回吧,总不能为此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靳统武无奈,只得抱拳答应道:“末将遵令!”
马思良见嗣兴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暂且作罢。
当夜,马思良召集诸党羽,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我观靳统武面露杀气,怕是这几日就要对咱们动手了!”
王道亨面色煞白道:“如此说来,我等命不久矣!其既是世子义父,又是晋王托孤重臣,取我等项上人头,可谓易如反掌,今日咱们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事已至此,当如何是好?”
马思良也很是后悔:“怪我只顾争一时长短,没想到这层关系。也罢,大明已是无药可救,即便晋王复生也无力回天,若再留于此,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与其这般,不如早日降清,共享荣华富贵。”
胡顺都却是心有疑虑道:“可平阳侯已经盯上了咱们,军中到处是他眼线,一旦行事不密,大事休矣!”
马思良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胡顺都与王道亨二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探身向前,异口同声地小声询问道:“大人有何妙计?”
马思良早有谋划,当即压低声音,附耳对二人言道:“事成与否,就看今夜,我欲遣一心腹扮作世子亲随,召平阳侯入府议事,只要将他诓骗出门,大事可成。”
王道亨困惑不解道:“可是世子府中戒备森严,我等又该如何下手?”
胡顺都猛地一拍王道亨后脑勺:“你傻啊!谁说要在世子府中动手了?咱们只需中途设伏,谅其插翅难逃!”
王道亨胆小怕事,仍心有疑虑:“可万一平阳侯带兵护送,又当如何?一旦让其抵达世子府,此事必泄!”
马思良成竹在胸道:“放心吧,去往世子府不过两三里路,其必不会多带随从,若果真有兵马护送,便是天亡我也!”
胡顺都也在一旁插话道:“一死而已,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放手一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王道亨也只能表示同意。
待至深夜,靳统武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忽有亲兵来到门外,说世子派人传话,让他去一趟世子府,有要事相商。靳统武不疑有他,立刻起身返回屋更换官服。夫人在一旁听他说起此事,忍不住提醒道:“老爷,世子为何深夜召见,其中怕是有诈,还是先让人出去打探清楚,再去不迟!”
靳统武却是不以为意道:“妇人之见,世子为人素来光明磊落,岂会干此苟且之事?”
夫人还是不放心,又接着劝说道:“这两日我右眼皮直跳,可不是好兆头,既然老爷一定要去,不妨多带些兵马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靳统武停下手中的动作,奇怪地说道:“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世子府距此不过两三里地,带那么多兵马作甚?若依你言,反倒让世子见疑。”
夫人正欲再劝,可靳统武已然扬长而去。
且说靳统武只带两名亲兵,骑马直奔世子府而去,眼瞅着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突然从两旁的树林中窜出百余人,挥舞着兵刃向三人包抄而来。靳统武大吃一惊,急忙调转马头,可哪里来得及,才刚走出没两步,便被一箭射中后肩,翻身跌落马下。
靳统武强忍疼痛,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但见在火光的映照下,为首之人竟是马思良。靳统武惊愕道:“马思良,我与汝并肩作战多年,何至于此?”
马思良坐于马背之上,冷冷地说道:“大明气数已尽,如不降清,将来必成孤魂野鬼!平阳侯,对不住了!”
靳统武不禁大怒道:“呸,亏你还是晋王表亲,如何对得起晋王在天之灵?”
马思良并未答话,只是把手一挥,身后兵马当即一拥而上,乱刀将靳统武砍成了肉泥。
在杀死靳统武后,马思良等人惧怕嗣兴治罪,遂连夜仓惶逃往昆明,并将明军兵力虚实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吴三桂,吴三桂大喜过望,立刻派使者持自己亲笔书信前去招降定国旧部。
嗣兴在读罢吴三桂送来的书信后,不禁勃然大怒:“先父平生最恨之人便是吴三桂,若不是他引清军入关,国家岂有今日之祸?我家世受国恩,焉能与国贼为伍?”
使者却是恭恭敬敬地说道:“世子不必急于答复,小臣暂且告退,还望世子三思。”
待清使退去,嗣兴环顾一眼在场诸将,不想众人全都低头不语,偌大的屋子里竟是鸦雀无声。
见此情形,嗣兴忍不住喟然长叹道:“今无子房之谋,亦无淮阴之将,如何能有汉祖之兴?”
长宁伯雷朝圣听罢,忍不住挺身而出道:“不如与鞑子决一死战,纵使马革裹尸,又有何惧之?”
然而雷朝圣的话却并没有得到众人的响应,见诸将仍是一言不发,嗣兴无奈,只得宣布散会。回到屋中,回想起自从义父死后,如今就连想找一个能商量主意的人都没有,嗣兴一时竟是情难自己,嚎啕大哭。
就在此时,亲兵匆匆来到门外,禀报说有故人管嗣裘求见。
管嗣裘乃衡阳人士,曾在永历朝任中书舍人,定国复攻桂林之时,其应邀入幕,深得定国器重。然而不久之后,他却因对局势失望,剃发为僧,不知所终。
见到嗣兴,管嗣裘当即开门见山地劝说道:“晋王受天子恩遇,既是晋王之福,亦是天子之幸。然今天子已崩,明祚断绝,世子自问无愧于社稷,就目前而言,战,无非以身殉国,然数千将士也要跟着一起白白送命,世子安能忍心?为全军将士计,不如暂且归降,若果真天不绝明,他日时机成熟,再举兵反清也未尝不可!”
嗣兴忍不住失声痛哭道:“若是如此,我有何面目再见先父于九泉之下?”
在一番纠结与挣扎后,嗣兴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喃喃自语道:“也罢,那就降了吧。”
次日,嗣兴再次召集诸将,痛苦地宣布道:“诸位追随先王征战多年,今身陷绝境,不如顺应天意,我愿背负一人之骂名,保三军将士之性命。诸位若有不愿降清者,可自行返回故里,颐养天年。若愿随我降清者,仍不失禄位,也算是对诸位征战半生的一点补偿吧。”
听了嗣兴之言,在场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纷纷暗自抹泪。嗣兴于是命管嗣裘携带定国留下的册、宝和元帅印授,随清使去往昆明,约定降清事宜。
十二月十九日,嗣兴率明军余部及家眷一千二百余人抵达洱海,正式接受吴三桂的改编。至此,曾经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大西军,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悄无声息地湮灭于尘埃之中。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