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从来不曾住过这样高级的房间,但这种房间很配得上我现在的身份。心想,阿里巴这人虽面容丑陋,思想偏激,办事倒很认真,也够得上作格里夫教授的朋友。可是他那关于阿尔法未来的黑色预言,却让我心里不大痛快。我是因为住惯了地球上的绿色环境而要在阿尔法特利芒地保住一块绿色的土地,作为我在这个星球上的永久栖身之所,格里夫教授则是要实践他局部绿化和恢复自然生态的理论,所以,我们才走到一起来了。可是,说真的,我们如果没有能力将一块大陆,比如说阿尔法,全部变成绿色,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这,是可以办到的么?冥冥中的自然法则啊,难道阿尔法星球真的如阿里巴说的那样注定要灭亡的么?难道这种趋势真的不可阻挡么?可是,我又为什么如此关心阿尔法星球的命运呢,我知道,我亲爱的巴姆蒂萝、格里夫教授、警长、安达贝里安国王、《探索者》号上那些老师和朋友、到特利芒地来看我(尽管是参观)的阿尔法民众、佩里城绿色舞厅的客人,以及所有善良的阿尔法人,就居住在阿尔法呀!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除了阿里巴黑色预言的困扰外,还常常被电话铃声和门铃声吵醒,这都是些嘎玛的风尘女子来骚扰我。看来,她们是买通了宾馆的警卫,才能这样做的;而且,这些女人的文化程度不低,阿尔法语说得相当流利。她们问我要不要漂亮小姐陪伴,我都不客气地拒绝了。第一次门铃响时,我以为是警长嘎尔丁找我,就光着膀子去开门,没想到闯进来一位浓妆艳抹的黑女人,一把将我抱住,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急忙把她推开,可她却赖着不走,说是当她从电视上第一次看到我,就爱上了我,又说她打听到我来嘎玛旅游观光并住在这里就不顾一切地来了,还恬不知耻地说要和我生个娃儿才称心。她一边说,一边脱衣服,要和我做那苟且之事。最后我不得不大声叫喊,嘎尔丁警长急忙赶来,连拖带拽,才把她撵了出去。如此折腾了好几次,后来,嘎尔丁把电话和门铃关闭,守在我的门外,我才睡着。
睡了总比不睡强。第二天早晨,我还是蛮有精神的。阿里巴按时来到,请我们吃了早饭,就亲自开着他那宽敞的大轿车,带着我和我的两个随员,后面跟着乘坐三辆敞篷车的二十个保镖,去参观嘎玛的古代文明遗迹。
天色灰蒙蒙的,刮着风,我们都戴上防尘面罩。车飞快地穿过街道和闹市区。我注意到许多人的额头都贴着白色方块,觉得很奇怪。这时,我才看到,阿里巴的脖子后面也有一块相同的东西,于是我问阿里巴,这是什么装饰品。他用一只手在脖子上捋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
“外星人先生,哪里是什么装饰品,那是一帖膏药哇。您还不知道,由于我们这块大陆一点植被都没有了,或者用专业术语说,造氧的机器没有了,所以我们大陆上空的氧气和三原子氧都比别的地方要少,有时,三原子氧完全消失。太阳射线长驱直入……”
“且慢,阿里巴先生,”我打断他的话,“你们空气中的尘埃如此浓重,太阳都看不清,还说什么太阳射线长驱直入!”
“阿卡利利先生,我看您是孤陋寡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阿里巴说,“尘埃只吸收和散射了一部分太阳光,但并没有阻碍其它波长的光线入射,而这其中,就有一种对人体和地面上的生物特别有害的光波。三原子氧能阻挡这种光波,而如今这个安全屏障消失了。我们嘎玛人普遍生皮肤病,在身体的裸露部位长出大疮,其中不少演变成不治之症。我的这个大疮,因治疗及时,才让您有幸看到我还活着;街上行走的人,如果不遮挡皮肤,有好大一部分最后都会痛苦地死去。”
阿里巴说我们要去参观的是嘎玛国家的一处古代帝王陵墓,位于首都以外约二百千米的沙漠腹地。车子开出市区,转入由砂石铺就的一条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车子在路上剧烈颠簸,就像在风浪中行驶的一条船,亏得阿里巴的车子是从阿尔法进口的,有先进的防震设施,才没让我感到太多的不适。
车子行驶到沙漠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时不得不停下,因为从另一条路转出一片灰乎乎的人群,由于尘雾太浓,看不清楚有多少人。当他们走得近一些时,我才看出,是些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步履蹒跚的人。他们扶老携幼,迎着风,向嘎玛国家的首都麻西匹城方向艰难地走去。这是怎样的一群悲惨的人群呀!我看到他们当中一些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躺在尘土里;其他的人仿佛是麻木了,既不停留,也不哭叫,继续前行。
我让阿里巴把车门打开,要去看看那些倒下的人,说不定还能救活,问问他们为什么伦落到这样的地步,但阿里巴不肯。
“阿卡利利先生,”他说,“在我们嘎玛国家,您的心肠得放硬一些。这种情况太多太平常了,您没有能力都救活他们。”
“怎么,”我问,“那些倒下的人死掉了么?”
“正确的说法是,他们解脱了。”阿里巴平淡地说。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问,“是嘎玛的苦役犯么?”
阿里巴连看也不看那些人,若无其事地说:“几天之前新闻就报道过,又有几个种植工厂在风暴之后被沙丘吞没,它们所在的人工绿州被毁灭;那里的业主和工人,以及他们的家人,除了保住性命,所有的财产都给沙子埋没了。您看到的,兴许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难民。”
我问:“嘎玛国家政府为什么不组织力量救助他们呐?”
阿里巴叹口气,说:“用什么救助、怎么救助啊?我们的政府哪里有能力救助那么多人啊!阿卡利利先生!从嘎玛最后一块绿地消亡后,嘎玛人就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了。嘎玛人祖先造的孽,现在都落到他们后代的头上了。我们的前辈毁了大自然,就等于释放出了魔鬼;水土流失、地表沙化、气候恶化、各种新的疾病,这些恶魔联合起来,向嘎玛国民发起猛烈的进攻,实施残酷的报复。我可以肯定地说,阿卡利利先生,我们完了。”
我们的车小心绕过那些人体。我看到,倒下的人有的还没有死,仍在尘土中抽搐,但很明显已经奄奄一息了。
不久,沙漠上出现了一些山丘般的巨型黑色圆形土包,阿里巴说,那就是嘎玛国家赫赫有名的古代陵墓了。这些陵墓都是在阿尔法纪元前一万年到一千年之前建造的,共有二十来座;大小不一,其中一座的高度就有二百多米,底圆的直径也有一百米。陵墓都是用当地的一种沙岩建造,外表镶以一种黑色云母的薄片,给人一种宏伟、肃穆、神秘的感觉。
嘎玛政府用三米多高的围墙,将每一个陵墓都包围住,只留一个小门洞,所有的小门洞都朝一个方向,而这个方向上有一条用同样的围墙夹起的窄道,道路端头的一扇大门就是总出入口。
车在大门外的沙地上停住。我们走进了大门,阿里巴掏了四百嘎玛元,购得入场券,又给了守门人二百元小费,进入了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陵墓院落,顺着一条向下的阶梯,走入陵墓之内。
墓室有三百平方米,棚顶高有十米。最中间的地方,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棺,木板的厚度竟达半米,整个棺材是用一棵树木雕成。我算了算,原来那棵树的粗细,至少也有四米,树围得有十三、四米。棺材盖板被移放在一边,上面蒙了一大块玻璃。透过玻璃,我看到了七千年前那个嘎玛统治者一具完整的、阴惨惨的干尸。它笔直地躺在用金丝和银丝编织的网片上,一手握着玉石般的王杖,另一只手向外翻着,腹部盖着一方奶白色纱巾,那黑洞洞的眼窝和那龇牙咧嘴的颌骨,似乎在向每一位参观者微笑致意,炫耀他那个时代的富足与昌盛。实际上,这个陵墓保存得极好:陪葬的贵金属器具仍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光,无数的宝石在棺木四周熠熠闪亮;十来具巨大的猛兽的骸骨卷缩着躺在棺木外围,表示对这位君王的臣服。但特别让我感兴趣的是墓室墙壁上那些发黄的绘画。
这些绘画的作者,技艺不凡,色彩、线条、光线的运用都巧似天工。上面有花园和宫殿、灌木丛包围着可爱的城堡、绿野中流淌的小溪。一幅画上,国王、王后和他们的孩子们像大猩猩似的在树杈之间荡秋千;另一幅画的是国王带着侍从狩猎的场面,那国王骑着一种类似猛玛象那样的怪兽,手持梭镖,正准备朝一只青面獠牙的野猪样的动物投去;各种四足兽在草原上奔跑,各种鸟儿在天空飞翔;还有一幅画表现的是战争的场面:远景是着火的丛林和房屋,近景是死亡的士兵和遍地鲜血;国王的军队正在追击溃逃的敌人,一些被俘的敌军将领,在国王面前匍匐在地,请求饶命。这些画全绘在木板上;所有的木料看来都经过了防腐处理,否则就不会保存这么久了。
阿里巴开始给我讲嘎玛国辉煌的历史,他告诉我,传说中的玛拉天神最早到达的就是嘎玛大陆,而那时,其它的大陆还不曾有真正的人类呢。嘎玛大陆很早就在天神的感召下统一为一个国家,其过程中有不少惊心动魄和美丽动人的故事。
阿里巴说,那时嘎玛的科学技术就很发达。他指给我看镶在一只大玻璃柜里的图,上面画着一些圆圈,黑点和连线,说这就是那时的星图,跟今天的星图十分接近。我作为一个爱好天体物理学的大学生,当然对这一类东西不是外行。我仔细看了又看,看不出名堂,就想质疑,但我突然想到,还是别扫阿里巴的兴,不去讨论为好。阿里巴借题发挥,严词驳斥阿尔法国家和贝塔国家关于人类几项重要发明的考证,一口咬定,所有那些全是嘎玛人的首创。说什么,当嘎玛人穿着绫罗绸缎招摇过市时,阿尔法国家的居民还光着屁股在荒野中玩泥巴呢。
“且打住,阿里巴先生,” 因为这时,我想起嘎玛驻阿尔法大使的说法,就说,“你们嘎玛人不是说阿尔法人是你们的后裔么,是你们把他们送到阿尔法求发展的,怎么会让他们光着屁股呢?”
阿里巴听了一愣,翻了翻白眼,然后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接着又说起墓中这位国王的丰功伟绩,说他推翻那些试图独立的小国的统治者时,曾把他们原先居住的宫殿付之一炬,又砍伐了二百多平方千米的森林,用它们建造了更加壮丽的宫殿和十处行宫。按阿里巴的说法,这位国王原先就是个樵夫,最讨厌视野中有树木障目,同时为了安全,将城廊周围五千米范围内的大树全部伐倒,以使他的敌人无法藏身。这位国王最先下令将土葬改为火葬,将他的子民的肉身献给保佑他事业成功的天神。那时还没发现地下的石油和煤炭,作为燃料的全是树木,一具尸体烧化,大约需要两立方米的木料。可他自己在临终前却写下诏书,拒绝使用火化的葬法。
说到这里,阿里巴的话头被我接住。我问今天的嘎玛人死后是怎么个葬法,阿里巴说,用火焚烧尸体要消耗大量能源,而嘎玛的木材、煤炭、石油均已耗尽,所以价钱极高,一般人烧不起;埋入土中,又因风沙太大,往往让风给刨开,很不雅观;开岩挖洞,费用又极大,所以现在采用一种新的办法,就是用机器切碎,放入池中,沤成肥料,卖给农业工厂施入土中,供作物吸收。我听了大为惊骇,吓得险些晕了过去。
“这也太残酷,太恐怖了吧!”我叫道。
“唉,阿卡利利先生,”阿里巴说,“坦率地说,我倒是很赞成这种办法呢。生命本由泥土所生所养,死后归为泥土,有什么不好?再说,人死了,与枯草、落叶、尘土又有什么不同呢?”
说完这话,阿里巴就继续介绍这位国王的伟绩,说他为了镇压反叛,竟杀了一百多万人。这些戴罪之身不能献给天神,于是被切碎,埋入国王的花园,作了肥料了。今天大部分人使用的丧葬方法,也是从他老人家那里学来的。他还说了许多其它的事情,跟地球上古代帝王所做的事相差无几,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因此,我就不大听得进去了。我只想着那厚厚的棺木和那些美丽的绘画,看来,嘎玛这块阿尔法星球上人类最初的发祥地,这个最早发展了人类这种高级动物的文明的大陆,在几千年前,还是一片无限美好的乐土,而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令人痛心,令我感慨万分。现在,我不能不相信了,正是人类自己,毁灭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绿色环境,消灭了同为生命的其它一切动物植物。今天,阿尔法星球的人,因残破的环境而遭受的种种苦难,很难说不是罪有应得。
从这陵墓的大院出来,我们又去参观下一个。阿里巴说,那个陵墓更为有趣,建造的时间与前一个相隔仅五十年,正是嘎玛国家的鼎盛时期。但在门口,门卫不放我们进去,毫不客气地拦住收钱,而且钱数增加了两倍。阿里巴正要掏腰包,被我阻止。因为我对这种设卡收钱、漫天要价的做法大为不满,就问这是什么道理。这时,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油头粉面,衣着整齐,挺着个大肚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什么经理之类的角色。那家伙阿尔法语讲得很流利,看来有相当的文化水平。因为我戴着防风面罩,他不认得我是谁,因此不会约束他的行为。他傲慢地坐在一个半米高的陵墓模型上,跷起一只大腿,说道:
“这是我刚刚定下的规矩。今儿个天气不作美,外国游客太少,赚不了几个钱,而我的人又必须辛辛苦苦地呆在这儿,守住这片陵墓。你看我该怎么办呢?这些坟墓好比是我们嘎玛人乞讨用的饭碗,决不肯漏过一分钱的。现在遇上了你们这一批阔佬儿,真叫我打心眼里喜欢,看到这位先生似乎对嘎玛的历史一无所知,而且兴趣蛮高,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我就知道发财的机会来了,如果不多收几个子儿,怎么能说的过去呢?”
那厮说话时,不停地摇晃着那只跷起的二郎腿,脖子也一伸一缩的,显出一付天王老子谁也奈何不得的无赖样子,这让我很生气,就说:
“你们就是这样坐在你们祖先的坟头上,利用他们的遗骸赚钱的么,你们就不怕亵渎了他们的圣灵么?”
“先生您说的不错,”那人说道,“我们就是靠了祖宗的遗骸吃饭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妥。您可知道,我们的祖先从来不曾为他们的子孙后代着想过,什么也没给我们留下,除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和日益恶化的气候之外。既然如此,我们也只好不让他老人家们睡得安稳了,因为我们总得吃饭,总得活下去。若是真的有灵,他们从坟墓中爬起来,我们倒是很愿意跟他们理论理论呢。”
听了这话,我就像吞了一口沙土一样被噎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目前在嘎玛大陆,凭着它是阿尔法星球最初的文明摇篮这个事实,政府大力提倡发展旅游业;而各地为了发展旅游业,纷纷挖掘本地的历史资源,弄出大批过去不曾听说过的人物。对于那些籍贯不明的古代名人,也争抢着揽进自己怀中,招一批考古专家来论证他们就在这里出生或是在这里死去,又建造一些仿古建筑作为纪念堂,或干脆编造一个故事,说他或她的某项壮举就在这座殿堂中发生。然后派了官员守株待兔,等旅游者把钱送上门来。
有的摸清了人类的好奇心和冒险刺激的秉性,干脆把远古死人从坟墓中拖出,抱着骷髅,坐地收钱。
有时会发生一位历史人物出生在不同地方的怪事。那几个地方的政府官员都一口咬定本地某个废墟就是那位名人的故居,各自招来一批最“注重证据”的学者摇旗呐喊;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坚持不同的结论。为了争夺这个旅游资源,他们开动各自买通的媒体进行论战,有时甚至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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