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了,渐渐有了些蝉鸣,太阳也已经灼烧着世间的一切。
夏天撑船是很热的,季镇一处码头,一位黝黑的少年,戴着草帽,应该是买不起斗笠;站在船上与许多在这里的船夫一样,等着生意。
下午将过中午,正是最热时分,连蝉似乎都叫着没了力气。
一位身着蓝色长衫,手持羽扇的青年男子,漫步走到了码头,长衫男子面色如玉,气质温和,很显然是个读书人。
男子刚到了水边,船夫一窝蜂涌上。
“才子,去哪?稍你一段,十里之内,只需三钱。”
“上我的船,公子,我也只收三钱,船大些、凉快些。”
众人热情的拉起了客。
蓝衫男子微笑示意,并没有与任何一人上船,无意间瞥到河里一条“娇小”的船,一个黢黑的少年不时的擦着汗,草帽都被晒软似的,搭在双耳上,少年眼神却是熠熠有光。
长衫男子缓步走到小船边,略弯身道:“小船家,载人么?”
“走的。”少年迅速起身,抹了下额头。
长衫男子点点头,踏上了摇晃的小船。
少年擎起竹竿,另一尾拄着青石岸,胳膊与脚发起巧劲,船缓缓离开码头。
众船夫鄙夷地看向寒酸地小船,暗道真怪人也,舒服的船不坐,去坐小船,船越小,晃得越厉害;多少娇贵的公子连大些船都坐不了,头晕呕吐,只能做几层楼那么高的官船。
“真是便宜了那穷小子,这人看着就是不缺钱的主,聊的开心了,随意打赏几钱,那不是随手的事!”
......
严林在船尾撑船,长衫男子立在船首,手中玉扇轻轻摇晃;
“公子去哪?”船驶入河中央。
“随意,你带我去哪都可。”长衫男子望向不远处的小镇,想了一下道。
少年顿住,不知做何答。
“我也是初来此地,你带我到处见见就好。”男子又解释道。
“那没问题的。”
沿着水路,可以将季镇以及近几个村子都走个遍,一下午也就差不多了。
“小船家你怎么收费?”
“十里内二钱,每多十里加二钱。”
男子不再言语,严林也是安静的撑船;有时能遇到一样载着一两客的船,或有在船上对饮的,或能碰到撑船打鱼的渔夫唱着高歌,路过村落,常有成群的鹅鸭戏水,妇人在河边盥洗衣物。
一直到日落西山,男子说了句“回吧。”严林将船撑回季镇。
男子随意找了处上岸的地儿,并没有去码头,下船前递给严林一块碎银。
严林赶忙回绝:“公子,只需十钱,这...太多了些。”
“不多,收下吧。”男子下了船,再等严林想叫他,却发现人已经消失没影了。
严林往时撑船生意好的时候,最多十文钱左右,这一下子给了他一块碎银,好几百钱,让他觉得烫手得很;这几年来挣的钱除了吃喝,已经很是节省,只有百钱,这无疑是“巨款”了。
严林回了村,太阳还剩一些余晖,算比较早了。
生火做些简单的粥,听着劈里啪啦的柴火声,严林出神,原来大户人家可以这么有钱,村里最有钱的赖先生家都没那么阔绰。
赖先生是读过书的,早些年考了十几次的乡试,虽说没有半点功名,但是凭着一手的好字和在镇上做了好多年的记账先生,挣的钱比种田撑船多了去了。
赖先生家的屋子是砖砌的,是瓦房,不比镇上的屋子差;但是赖先生应是读书读多了,脾气略有些古怪,不喜与人交流,尤其是这些“乡村野夫”,永远说不到一块。每每与哪家拌了嘴,旁人最常说的就是:“你赖爷这么有本事,不去季镇做地主呢?我看地主都小了,去西田县里做老爷罢!”
赖先生愈是愤怒,愈是不与争论;但是赖先生对村里的孩子那是很好的,喜好让孩子读书认字,一句“勿像别人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埋头种地的,收了多少粮食都不知道。”经常挂在嘴边。
严林也跟着赖先生学了两年的字,那是他父母还在的时候;所以季镇运来酒家的账本他都能看得懂,不过掌柜不会让他一个外人去做账。
严林被一顿骂咧声吵的回过神。
陈独眼来到门口,头还扭着看像后面,大声回应着。
“怎么了?”严林看到锅盖腾起了浓雾,不再生火,焖一会就可以了。
“任三爷和他那小兔崽子,嫌我打的锹子不好用,你那天天用,天天用,那不得干卷边了么?来找我免费重新打,他奶奶的,老子可不愿意。”陈独眼越想越气。
“你给他重新打个,他能不给钱么?准是逗你的。”严林起身站在门边,远处的任三爷的背影往回走了。
“说啥都行,说老子手艺不好,那铁定是不行的!”他摸了摸胡茬,想起什么,又说道:“那镰刀好用不?专门打造用来防豺狼的,我给起了个名字——防狼器,是不是很霸道?”
看道陈独眼认真的期待模样,严林艰难开口:“好...好用,只是还没派上用场,不过...名字不咋地。”
“那没事,迟早用得上的。”陈独眼似乎意识到说的不太对,立马改口:“什么迟早用的上,嗯...叫肯定能防身的。”
自顾自的点头。
“名字不好么?我回头重新想个,听着很厉害的那种。”
严林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无奈回去坐上凳子,忽然开口:“锅里没有你的饭。”
“不打紧,吃过了。”陈独眼摆了摆手。
“真吃过了?”
“嗯。”陈独眼抿着嘴。
“我一个人可能吃不完的。”
“那我来一点。”
......
第二天依然很热,严林照例去撑了一天的船,只做一个生意,入账两个铜板。
到了晚上,乌云渐渐多了起来,彷佛要下雨了,夏天就是这样,打雷下雨,只在一壶茶时间。
严林踏着月色回到草屋,发现陈独眼又在门口。
“你是不是没粮食了?”严林直截了当。
“不至于的。”
“我这还有些白米、粗面,拿点去吧,记得还。”
“我来不是说这个的。”陈独眼又强调一遍。
“要变天了,进屋。”严林进屋拍了拍疲惫的身体,坐在板凳上,等面前这位独眼中年人开口。
“小小年纪,跟个四十岁的老头似的。”陈独眼左眼白了少年一眼,坐在门槛上。
严林见他一只眼翻白眼有些趣意,说道:“这么久了,没见过你右眼什么样的,给我瞅瞅呗。”
“你确定?”陈独眼又白了一眼。
少年肯定的点头,无比坚切。
“算了,一条这么长、这么宽的刀疤,怕你看了做噩梦。”陈独眼用两个手指比划了两下。
“嗯,我看看。”少年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
“我这叫遮羞布,和人家黄花大闺女一样的,你看了,你负责么?黄花大闺女让你瞧了个干净,你不是找死么?”陈独眼见硬法子没用,只能胡做比喻。
“得了得了,我不看了。”严林见他又开始满嘴胡诌,赶紧打断,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陈独眼也是不急,慢悠悠的掏出旱烟,准备点上。
“立即说事,我要早点睡。”严林正色道。
陈独眼叹了口气,又收了回去,顿了会,说道:“今天下午有官府的人来村子了,说是前些日一直在打捉马匪,西田县的马匪差不多逮了个遍,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差不多百十来号人;就这,还有极少残余的逃了去。”
严林听的认真,想起前段日子酒馆里一堆官府样的人说起马匪的事情,没几天自己在路上又遇到了极有可能是马匪。
“官府来的人说了,遇到逃难的、不认识的、乞讨的、一律上报,不可窝藏,否则当作马匪处置,与马匪有关系的,立即去衙门提供线索。”陈独眼说完,看向少年。
“我自从那次遇见了可能是马匪的人之外,再没见过了。”少年想了想,说道。
“那就行,没啥大事,马匪残党有可能狗急跳墙,被逼的急了,拉个村子垫背的,也不是没可能啊?”陈独眼说着想到奇怪的事情,居然把自己说怕了,声音又打着颤。
“你可回去睡你的觉吧,把你的心老实揣肚里。”严林实在对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无语了。
“我教你习武吧。”陈独眼蓦地认真说道。
“嗯?”严林觉着自己听错了。
“我说教你习武。”陈独眼彷佛下定了决心,又郑重其事地道。
“习武?”
“没错。”
静默了许久。
“哈哈哈......”严林实在没忍住,笑得放肆。
陈独眼脸都黑了。
严林笑得抹掉眼角的眼泪,说道:“你会武功?为什么怕马匪?”
“我怕不怕马匪与我会不会武功,有什么关系?”
“这...”一时间少年凝噎。又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真是武举人?”
“不是啊,吹牛的。”陈独眼理所当然道。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遇到马匪什么的,小命危矣。官府说是马匪被打捉完了,总归是还有其他的匪。”
“你为什么不在。”
“世间还大,你不能窝在这小村子一辈子,你还没认识这个世界...”陈独眼忽然这么说。
“你没事吧?”少年觉得有些怪异,试探道。
陈独眼摇摇头,起了身子,背对着少年说道:“不想学也不打紧的,至少平平安安在这里,也是一种福气。”
少年愣住。
许久,陈独眼回头恨铁不成钢道:“嗨,要不是看你这小子对我还算可以,人也勤奋,老子懒得教你习武,别人求我还来不及了!你——不晓好歹!”
外面飘起了绵绵雨了。
陈独眼一脸失望的迈出步子,将走没多远,遇到出来挑粪的二娘。
“我滴二娘哎,天都黑了,你怎么挑着屎尿勒?”陈独眼惊道。
“趁着地没湿完,挑了去,白天忘挑了,要漫出来了。”二娘也不停步。
“哎哟,二娘!”陈独眼一阵干呕。
二娘不理他,往田里菜地走去。
陈独眼嘱咐小心之后,也抬脚走了。
严林站在门口,惊奇的发现同样在夜幕里,二娘的身影已经远去看不清;但陈独眼的背影却愈走愈清晰,愈远愈明亮;更令他双目收缩的是牛毛般的细雨,将落近陈独眼身上时,自行分开了,像是避开那道“陌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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