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东二十四年夏。
天阴欲雨,一辆马车在山林环抱的卫京西郊官道上缓缓前行。
今日,是夏老将军养在府外的独女回京的日子。
车轱辘碾过地面,带起了一层湿润的泥叶,粘在车轴上有些脏污,惹得车夫频频蹙眉。
他朝车帘后抱怨“今年北地的雨也忒多了些,连日里下,天儿不晴痛快,路都不好赶”。
“小点声,莫扰了小姐休息,这天瞧这要下大雨,你快些赶路,傍晚之前要赶到京城”。
里面传出个干脆的声音,随即探出一张十二三岁圆润白皙的脸来。
抬头望了一眼沉如水的天,又急忙缩了回去。
车夫得了令,赶车的速度快了些,穿林风扬起帘角吹进马车内,驱走了一丝沉闷的暑热。
车壁上靠着一个人,正在熟睡,身上虚虚盖着件绣金梅的朱红薄斗篷,面色莹白,垂着眼角,显得安静乖巧。
只瞧的见两排浓密的睫毛和微微蹙起的眉角。
看起来左右不过十五岁。
“老将军忽然来信让小姐回京,这打小养在南方的人来了这北地怕是需些时日适应”。
丫鬟望着睡着比醒着时间多的人,小声叹息。
从南地到北地,千里之遥,一路舟车劳顿,委实苦了她家小姐。
前几日发了场高热,人都消瘦了些许。
车夫听到叹息声,得空扭头“老将军近日封了镇远侯,小姐此去与将军团聚,往后也算是京门贵女,同旁的贵女们多走动,个把月也就适应了,无需担心”。
那丫鬟叫小葵,性子爽朗,听了车夫的话随即嘟囔“有哪门子贵女自己驾车回京的”。
几月前,他们收到老将军书信,只言即刻起轻装简行上京。
既是京门贵女,哪有带两个仆人自己回京的道理。
“许是老将军为人低调”车夫憨笑,说完再不多言,稳稳的赶起车来。
马车一路往东,半炷香后行到了一座葱郁的矮山前。
林深树茂,加之雷雨将至,周遭天色变得愈发阴沉。
山头渐渐滚起了轰隆隆的闷雷,山风更是将周围的林叶吹得响作一片。
车夫紧了紧缰绳,过了山道,便是京城。没将人安全送到前,他半分也不敢怠惰。
小葵在车里七手八脚的掖着不断被风吹歪的车帘,几下便泄了气。
索性从袖里摸出几块米糕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将圆润的腮帮子鼓的像只青蛙。
都说京都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王公三千人流如龙,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边吃边忖。
直到旁边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嘤咛。
以为睡着的人被雷声吵醒了,她赶忙咽了满嘴干涩的米糕,起身去伺候。
却发现人只是睡得深,靥住了。
斗篷下清瘦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一张素面惨白,额上汗珠如雨。
“不知又做了什么梦”。
她熟练的从旁边的匣箱上取下块湿帕子“小姐怕是与这京城八字不合,自入京,便没好过过”。
适才在脑子里勾勒皇城盛景的心思立马消了大半。
湿凉的帕子拂过,没消片刻,梦魇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葵见状退开了些,拿出块干净的帕子欲再替刚醒之人净面,却被伸手隔开。
那人温如清辉的眸子先是落在她脸上,一愣,须臾又似回过神来,说了句不用。
语罢自顾自起身将斗篷扯开仍在一旁,撩开了窗帘。
“走到何处了”话是问车夫,目光却落在后移的林木上。
晦暗莫测。
待听到往前过了西山便是荣华道,再过去就是京城的回话后,淡淡应了句便继续靠回车壁假寐。
卫都繁京,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夏葳长袖下一双手慢慢握紧。
小葵往匣箱上的杯里倒了点凉茶“小姐可是又做梦了”。
夏葳颔首,听得小葵又问可是做了噩梦。
许是天气闷热,她感觉胸口似垒了一团石头,喘气艰难,嘴唇动了几下,却半个字都没挤出来。
梦里的场景依稀浮现。
“将军,今日前来杀你,实乃圣命难违,还望去了地府莫要记恨”。
她靠坐在一棵李树下,眼睁睁的看着黑衣刺客的刀从她的胸口抽出。
枝头李花开的浓白,地上浅浅铺了一层,鲜血喷溅上去,那些冷白素净的花瓣迅速发黑。
刺客遮着面,看不清表情,只露出来一双冷漠如刀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似乎是怕她有所反抗。
身边不远处躺着她从边关带回京的小幅将。
原本是同她回来见识卫都繁华连弱冠都未到的少年,安静的躺在血泊里,脸上尚留着一抹不能救她的自责。
好一个圣命难违,她笑“既下了毒,又何必多此一举”,只觉浑身血液都冷透了。
“怕将军死的不够透,回去无法交差”。
何至忌惮她到如此地步。
她虽是战无不胜的飞霜将军,可也只是一介血肉之躯,身中剧毒,早已生机全无。
她再张嘴,却呕出一口血来,接着越来越多的血从嘴里,胸口流出。
头顶上,春日的天光明媚到刺目。
刺客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周围将士惊恐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穿林风有些冷,她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再之后,她开始坠入一片鲜红的迷雾之中。
繁京城高大的城门,她浑身是血的尸身,抱着她面色惨白双目猩红的帝王。
断断续续碎片一般拼凑不齐。
“小…..姐,您在想什么”。
察觉到有人在扯她的袖子,夏葳回过了神,一睁眼便对上小葵清澈的眼神。
“在想那个夏将军可好相处”。
不过是随口一说。
前些日子醒来,她发现自己重生了。
成了卫国镇远候十五岁的独女夏葳。
姓名容貌皆同她上辈子无异。
只是上辈子她生于乡野,孤女一个,同镇远候八竿子也打不着。
卫国也没有什么镇远候,夏姓将军只有她一个,死于庆西六年。
而今,却是庆东二十四年。
庆东二十八年冬,卫帝卒,传位于太子,为庆西元年。
她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
脑海里忽的浮现出了一张俊秀的少年容貌,站在深秋的暖阳下,笑容恣意洒脱。
而后少年的样子渐渐变成了城门下抱着她的尸身失声痛哭的男人。
两张面孔在她脑海中交叠,心脏像是忽然被人紧紧攥住。
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又来了。
卫怀。
她一拳砸在面前的匣桌上。
半盏凉茶被震的翻落下去,掉在她的裙摆上湿了一片。
夏葳突然的动作将小葵吓了一跳,她急忙拿起帕子去擦她裙摆上的水。
“小姐放心,早先儿已经打听过了,老将军虽出身行伍,却是个好脾气的人”。
“而且那毕竟是小姐的爹爹,哪有爹爹不疼女儿的”。
说完又将翻到的茶杯放好,之后拉过夏葳的手查看,
“真是个急脾气,小姐有什么想知道的,您问我便是,拿自己的手撒什么气”。
她以为夏葳是在担心那个从未谋过面的爹爹不好相处。
夏葳的目光落在小葵尚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说话,火烧一般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十三四岁。
正是好年纪。
她如今已经不是飞霜将军夏葳了。
“小姐吃糖”小葵检查完她的手不知又从哪处寻了包糖块,献宝似的递上来。
“吃了糖以后就不做噩梦了”。
真是一派天真。
不过她还是捏了一块糖。
刚送进嘴里便听得车夫在外面拔着嗓子喊“小姐,落雨了,前方要入山了,小的需快些赶车,您和小葵坐稳当些”。
“好”她囫囵应了一声,重新靠回车壁。
既然回来了,自然不能白来一趟。
得了令的车速明显快了起来,头顶的雷声愈发清晰。
小葵收了纸包,见夏葳又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往前靠了靠。
“小姐明明自小身子弱,却总不安分的要学些棍棒拳脚,常弄得一身伤痕,
此去京城,小姐若还想学艺,可央将军亲自教习,学功夫不打紧,重要的是与老将军亲近些”。
“好”。
她懒懒应下。
希望小葵歇会儿嘴。
小葵一顿,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听话,又笑开道:
“小姐自小便讨厌雨天,幼时一到连阴雨的天气,总是终日嚎哭;
有一次雨天偷跑出门被算命的诓骗,花重金买回一把烂剑,之后整日抱着说自己将来能当大将军”。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她们在南地的事情。
夏葳闭眼听着,心道真是个聒噪的小姑娘,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了。
“求求好心人救命”一声恳切的乞求伴着哗啦的雨声传入了车内。
呵,事还真不少。
她挑开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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