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王府的“幕僚长”,邓铎邓咨议,与自己的临时搭档——兵部的梁判事,在戌末前,带着一队弓箭手,抵达这条寻常的巷子。
眼前的民宅就巴掌大,十个军卒一围,猫都跑不出来。
院中透出的昏暗灯光,以及小娃奶声奶气的哭声,令邓铎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人在。
刚刚过去的小几个时辰里,邓铎在开封城中的移动速度,比纺机上的梭子还快。
今日未申之交,兵部的梁判事飞马赶到简王府,说是章惇章相公,得了安插在枢密院的亲信急报,曾布派北面兵房的主事钱副承旨,协同曾纬,将邵清拿了。
光天化日,当街拿的,百姓们哪,都咬牙切齿地看明白了,邵提举原来竟是辽国探子。
再听了几句,百姓们更是议论纷纷,简王只怕也不清白。
赵似与邓铎,倒吸一口冷气。
而梁判事,不愧是首相章惇提上来的人,不给王府这对主仆吸第二口冷气的机会,直接问邓铎,可知晓邵清在京城的交际圈子。
妻子姚氏,师长苏颂,文友——苏轼的第二子苏迨,棋友——大理国的小王子段正严……
邓铎总算临危不乱,一个个地数过来,最后锁定了有价值的目标。
他告诉简王和梁判事,行事谨慎的自己,一早就摸过邵清的家世,发现他虽在京城没有亲眷,却有个伺候过他一阵的婢女,年纪比姚氏还大些,前岁说是雇契到期,去给姓杨的人家做了续弦。而那杨姓汉子,曾给朝廷军器监弓弩院当过差,性子耿直、不讨人喜欢,婆娘死于开封大水后,越发沉郁怪癖,叫上头给轰走了。
梁判事听后,当即代表章惇章相公,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毋庸置疑地要求,让邓铎跟着自己,去将那婢女与汉子拿了,先关进兵部的私牢,明日一早,由身为三省首脑的章惇,向官家进奏简王的锄奸行动,绝不能落在枢密院曾家的后头,以撇清简王的通敌嫌疑。
简王赵似,平日不忿章惇像半个爹一样,与朱太妃一道,对自己灌输储位之事,但到了此时此刻,未免情真意切地庆幸,多亏有章相公这样的资深老臣支持。
这位具有赵家血脉、无师自通地熟谙政治表演的年轻王爷,甚至灵光乍现地表示,在邓铎与梁判师去拿人的同时,自己脸上的箭伤,会突然发作,想来应该是辽人邵清,当年故意用药埋下的陷阱。
计议既定,邓铎随梁判事,去殿前司调出人来,疾奔杨宅。
……
姚欢听到突然清晰起来的马蹄声时,顾不得再劝已是木头般的杨禹,几步迈到宅门边,正迎到一阵气势汹汹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军卒迅速地让到一侧,邓铎的脸出现在松脂火把的微光里。
邓铎看清是姚欢,目光一闪,冷冷道:““姚娘子,你果然也在。”
姚欢道:“我夫君外出未归,我来看看,他可是寻杨大哥喝酒了。”
邓铎的怒火突然升腾,沉声斥道:“姚氏!你还在胡说八道,你们夫妇二人,既是辽国探子,招惹简王作甚!”
姚欢盯着邓铎:“邓咨议,简王当初中的箭,是我夫君找人射出去的吗?他中箭后,心急火燎选到我夫君去救命的,不是你邓咨议吗?”
邓铎一噎。
姚欢叹口气,给出方案:“邓咨议,我夫君是有些过往之事,但他的生父,是宋人,姓赵。他从未有过陷南朝于险境、荼害宋人性命的举动,他,还救过你的主人。屋里的一家,你放过他们,我跟你们走。”
邓铎面无表情地看了姚欢片刻,淡淡道:“你是给端王办差的,我简王府,不想请,也不敢请。里头的两口子,我今夜一定得拿走。但,看在你们给简王治过伤的份上,几个娃娃你带着,自去安置了。”
“邓咨议……”姚欢还想争取。
“姚氏!”邓铎的口吻现了戾意,“你莫以为这是在雄州榷场谈买卖,还能讨价还价的。”
“姚娘子,”叶柔走上来,将怀里的小娃娃交给姚欢,“劳烦你先照看他们几日。”
娃娃一离了娘的手,登时又呜呜哇哇地嚎哭起来,乱摇着小手,要扑回亲娘的怀里。
恁大的动静,左邻右舍早已打开各自宅门,探头观望,有胆大的汉子婆子们,干脆跑出来,掂量着靠近,想看热闹。
邓铎回身瞥了,求之不得,高声宣谕:“官家的十三弟,简王,捉拿辽人细作,诸位莫怕。”
这一声,好比京城瓦子里戏班子的开场腔儿,登时令围观的人们,兴奋起来,哪还舍得回去洗洗睡。
官兵骑士们押着两个钦犯,纵马驰远后,姚欢怀里抱着小娃、身边贴着两个大娃,邻居们仍是团团将他们围了,七嘴八舌地打听。
姚欢身心俱疲,退了几步,俯身与杨小山道:“家里住不得了,你牵好妹妹,我抱着弟弟,我带你们去我姨母家,可好?”
……
深夜,青江坊沈宅。
姨母沈馥之在灶间煮好一碗火腿蕈子猫耳朵,端来摆到桌上。
沈馥之一面轻巧而快速地舀起疙瘩汤、让汤凉得快些,一面对外甥女道:“我刚瞧着,杨家那几个娃儿,都睡着啦。此刻没有朝廷的人寻到我这里来,多半,曾家那坏小子,被端王拦住了。你呢,吃完点心就去歇着。明日,让你姨父先陪你,去同文馆看看。”
姨父蔡荧文,默不作声地陪坐在一边。
沈馥之扭头,柳叶眉一挑,直言问丈夫:“怎么了,怪他们小两口,这大的事竟然瞒着我们?还是怕,此案连累我二人,丢官、丢买卖、被下到大牢里?”
蔡荧文“咳”一声,无奈道:“馥之,你怎地还以为我贪慕权势?太学学正,摆到四五品袍服比酒肆抹布还多的京城里,算是多大个官儿?丢了就丢了。至于下狱,莫说你我和欢姐儿不该被下狱,便是姑爷,他就算少年入宋时,确实要为他养父,窃取大宋武备打造的法式,但那是辽国为了对付女真人,况且此事,不了了之,姑爷还在宋夏前线治过那么多宋兵,在开封城和惠州城里,也没少做善事。此案,放到官家跟前,官家不该定姑爷杀头的大罪哪。”
沈馥之啐道:“呸,什么杀头不杀头的,晦气话,呸呸呸。”
姚欢接过话茬道:“姨父,姨母,杀头二字,没什么好忌讳的。这个朝廷,不是官家一个人的,大宋历代君王,将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挂在嘴边,前朝多少案子,都要看朝臣的脸色。朝臣里,更非只有苏颂苏公那样的君子。”
她低头,吃两勺猫耳朵,又轻声道:“我吃完了就去睡,好赖得睡两个时辰,不然没有气力奔走。姨父莫与我一道,我自己,可以。你们这几天,也当心些,尤其姨父,太学由礼部管着,礼部的徐德恰,是个伪君子。姨父若被他借机下绊子,就去找苏颂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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