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磕就可以了,”陈七忙道,“我娘子她……”
王太医冷笑:“怎么,陈少夫人的腰弯不下去?那天往外撵我们的时候气势倒是足得很,没料到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了吧?”
“是,我没料到。”丁了了咬牙,叩首:“是我错了,请你原谅。”
“一下。”王太医拈须笑了。
丁了了没有抬起头来,就听见身后其余几个太医的笑声吱吱地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绕耳不绝。
她原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本不认为磕头求人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但此时此刻不知怎的竟觉得脊背似有千斤重,迟迟撑不起来。
下跪对她而言不算羞辱,但王太医的拈须微笑算,身后那几个太医和药童的笑声也算。她自从去岁清醒之后一向横冲直撞,生死关倒是闯过了几遭,却从未有此刻这般难堪的时候。
手背上忽地一暖,是陈七的手覆了上来,缓缓地攥紧了她的手指,用力。
“我来。”他道。
额头触地的声音沉闷,并不好听。
但王太医很满意,哈哈笑了:“好,三下,可以了!——陈少夫人还差两下!”
陈七攥着丁了了的手紧了紧,哑声道:“她……”
“我无妨!”丁了了抬起头,再叩首:“我合该向王大人请罪!王大人可以不原谅,但请顾念将士们性命,开恩宽宥!”
王太医的笑容淡了,皱了皱眉。
丁了了最后一叩紧随而至:“王大人高义,北疆万千将士铭感五内!”
三叩毕,她抬起头,慢慢地挺直了脊背,只觉得从腰背到后颈处处酸疼,好像背着一块百斤重的石头跑了几里地似的。
幸好总算是结束了。
陈七立刻拉她起身,又向王太医拱手:“人命关天,请大人即刻启程。”
“诶,不忙!”王太医又摆手,“二位才只拜了我一个人呐,其余五位还没拜,我们如何能启程?”
其余五个原本在看热闹的太医同时笑了起来。
“对啊对啊!”“是啊是啊!”“还没拜我们呢,我们可不跟着去啊!”“怎么拜王大人可以,拜我们就不行了?”“别磨蹭,快跪快跪!”
侍卫樊林大怒,忍无可忍冲了出来:“你们不要得寸进尺!”
“出去!”丁了了回头瞪了他一眼。
樊林不服,梗着脖子道:“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为什么不能说!少夫人,咱就一定要求他们吗!七爷这辈子就没这么低过头……”
“出去出去!”陈七不耐烦地向他摆了摆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哪儿就没低过头了?我陈七前半辈子活得像狗一样,最习惯向各种各样的人磕头!”
这,樊林没想到,几个太医也没想到。
剩下的五个太医挺高兴,手挽手坐成一排等着陈七和丁了了向他们磕头。
但自称很习惯向人磕头的陈七并没有着急走过去,而是仍然看着王太医,正色问道:“磕完了头,就会跟我们走,是不是?”
王太医拈须:“自然。”
陈七笑了:“那,王大人,请吧!”
什么意思?王太医一愣。
这不是还没磕完吗?
“我们只请您一个就够了。”丁了了道,“其余人爱来就来,不爱来也没什么,反正我不磕头了!”
王太医没想到这招,气愣了。
愣完了忙又板起面孔,冷哼:“我们六人同进同退,没道理只我一人回去。你们若没有这个诚意,那就恕不远送了!”
说罢伸手向外指了指,意思是要撵人。
陈七不走,眯起眼睛看着他:“王大人,您这是要赖账啊。”
王太医昂着头,冷冷:“你们的诚意不够,我不肯接受,你待如何?”
“樊林,进来吧!”陈七向外面叫道。
外面应了一声,不止樊林进来了,其余的士兵能挤进来的也都进来了。十几条壮汉站在不太宽敞的帐篷里,有的还吊着胳膊,有的还包着头,有的脸上的伤疤才刚结痂……更显得煞气很足。
陈七反手指指王太医,然后手指一勾,丢出俩字:“带走!”
带、带走?!王太医吓呆了。
众将士齐喊一声“得令”,三五个人同时上前把椅子抬了起来。
王太医慌忙起身,手忙脚乱摔下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吓得脸色煞白:“你、你们干什么?强盗吗?”
“只是想请王大人兑现承诺而已。”陈七冷声道,“大人若肯自己上马最好了。若做不到,我们带得有麻袋,就是横放在马背上可能会有些颠簸。”
话说到此处王太医已经被人捉住,推搡到帐篷外面去了。外头自有旁的士兵牵了马上前接应,太医们身边带的护卫却也围了上来,气氛剑拔弩张。
陈七牵着丁了了走出帐外,看着那些护卫说道:“不管你们是奉朝廷的命令还是奉三殿下的命令而来,都没有理由对我大安的戍边将士出手;但我们的将士职责就是打仗,你们若做了对我们不利的事,我们就可以格杀勿论。”
对方的护卫们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打起来倒不怕,可眼下的局面是打仗拼命挣不到功名、只会挣来罪名,这种事可划不来!
王太医眼看着樊林从腰里解下了绳子、另一个侍卫从马背上取下了麻袋,吓得他立刻后退,又惊又怒:“陈七,你是不是疯……你真要绑我回去,是完全不打算好好说话了是吗!”
“王大人大概是糊涂了,”丁了了道,“先前我们在伤兵营把你们骂出来,就是没打算好好跟你们说话;刚才你当面让我们叩头赔罪,显然也是没打算好好跟我们说话。既然如此,咱们接下来又为什么要好好说话?”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王太医还是没拐过弯来。
众将士们却已经不打算留时间给他慢慢想。绳子和麻袋越来越近,将士们腰间的刀亦是寒芒逼人,王太医打了个哆嗦,咬牙道:“别这么凶神恶煞的,我跟你们走就是!”
“王大人明智!”陈七赞叹道。
王太医并不想受他的赞,咬着牙攥着手慢吞吞地接过了士兵递来的缰绳,又回头对另外几个太医说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倒要看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王大人,要不我们一起……”另一个太医迟疑着,向前跨出一步。
王太医立刻摆手:“你们不要来,咱们不能一起陷在里头!这样,你们等我消息,若有不测,你们就替我送信给太医院,请陆院判上奏朝廷,就说我王松龄为国捐躯,死而无怨!”
“这……”年轻的太医迟疑着,有些不知所措。
他甚至又回头看向陈七,希望这个“敌人”能给他指一条明路。
但陈七看也没看他,竟完全不为王太医的忧虑而作出任何解释,也丝毫不打算对这些没了主心骨只剩茫然的可怜的太医们说点儿什么。
直到王太医被人搀扶上马,四个士兵“护送”着他往伤兵营方向走,剩下的二三十人却在帐篷周围散开,板着面孔像柱子似的站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众太医都吓得僵住,王太医也勒马停住了。
陈七扶着丁了了骑上马,回过头来笑道:“伤兵营有变,本是不该接触任何人的。今日事出无奈不得不来见了诸位大人,为了天下百姓安全起见,也请诸位大人照着我们伤兵营的规矩,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这是,软禁!
而且是要把他们软禁在这见鬼的荒漠上、这座仓促搭起来的说不定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帐篷里!
这怎么行?他们平日里饮食都是花钱请前面那个村子里的人帮着买的,如今忽然软禁起来,想吃什么的时候怎么办?难不成当真天天啃干粮度日?
更要紧的是,他们要软禁到什么时候?总不能要等两三个月、伤兵营的人全都治好了以后才肯放人吧?
还有一件事,也是这些太医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是:他们被软禁在这里,将来伤兵营那边救了人,功劳是大家的,还是王太医一个人的?
想到这一层,几个太医就都没法淡定了。
“我们也要去!”年轻的太医第一个说道,“我们六人同进同退,没道理王大人独自涉险,我们五人却在这里干等着!”
“对对!”另外两人也回过神来,争着上前,“我们与王大人共进退!”
陈七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招招手命人给他们牵来了马。
王太医急了:“李大人、甄大人!此一去生死未知,你们要三思啊!”
被称作甄大人的黑脸中年太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高声道:“离京时便已知道生死未卜,咱们何曾怕过!张大人放心,不管是生是死,我们五人与你同在!”
其余四人也齐声附和,互相帮持着上了马,围拢到陈七和丁了了身边,倨傲地道:“走吧!”
陈七在马背上拱手,神色郑重:“诸位大人义薄云天,晚辈佩服!”
说罢却并未着急扬鞭催马,而是勒住马头,向侍卫吩咐了一句:“替诸位大人把帐篷收起来吧!”
王太医忙说“不用”。
支一座帐篷在这里,可以算作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将来若在伤兵营闹了不愉快,随时可以回来的。
再说难道伤兵营连一座帐篷都不肯提供,还需要他们自己带着帐篷上门投奔吗?
“那倒不是,”陈七笑道,“北疆将士行军的规矩,所过之处不得将任何粮草辎重留下。诸位大人的这座帐篷若不带走,那就只能放火烧掉了。”
“这是什么规矩!”王太医大怒,“我们又不是北疆的士兵!”
“大人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入乡随俗’吗?”陈七反问。
王太医还想说什么,后面的士兵已经点起了火把。然后几个药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个腿上跑得飞快,争先冲进帐篷去把重要的东西抢了出来,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看见帐篷呼地烧了起来。
众太医骑在马上强装镇定,几个药童已忍不住跺着脚开始大骂。陈七也不生气,催马转身扬鞭喊了一声“出发”,众将士就顺便在太医们的马背上敲了几鞭子,荒原上霎时马蹄声乱,众人簇拥着往伤兵营而去。
至于那些药童、护卫和抢救出来的行李细软,自有士兵留下赶马车“护送”着回去,确保一丝一毫都不会落下在这里。
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再接触当地的百姓。
几个太医百般不情愿,无奈骑的是伤兵营的马,身边环绕着的都是伤兵营的人,半点儿也由不得他们自己。
回营已是深夜,但谁也没有半点儿睡意。王太医一下马就走到陈七面前,怒冲冲:“现在你可以说了:把我们骗回来,为的是什么?是哪位名将负伤,还是出了什么难解的病症?”
“是,疫症。”陈七道。
一个下马下到一半的太医直接摔了下来。
王太医也吓得瞬间软了腿,随即大怒:“疫症?你是说,那种会传染会蔓延、要死很多人的疫症?!”
陈七点头:“恐怕是的。”
一个腿快抢到了马紧跟着赶过来的药童软着腿扑过来,梗着脖子就要往陈七身上撞:“疫症,疫症!原来你是骗我们回来送死!”
“我是求你们回来救命。”陈七纠正道。
药童坐倒在地上,哭了出来:“说得好听!求我们回来救命,我们要是救不了呢?救不了就跟你们一起死,是不是?”
“是。”陈七承认了。
药童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仰起头哭得嗷嗷的:“你们都是骗子!骗我们回来送命……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没有狗,良心被我自己吃了。”陈七道。
药童一时听不出他是不是在骂人,竟没能接下去。
有资格哭的是孩子。王太医他们哭不出来,站在陈七面前只气得浑身直颤:“好,好,好!陈七公子好算计!软磨硬泡软硬兼施把我们骗回来,原来是一场死局!”
陈七没有退,迎着他的怒气说道:“我之所以做这件事,是因为听说您老在太医院颇具名望,于伤寒时疫咳疾种种病症都很有心得,我觉得您老也许是伤兵营数千将士的一线生机!我请了您回来,若成了,您老自是立下了一桩天大的功劳,营中七千多将士便算是绝处逢生;若败了,我必是与您同赴黄泉的。到时候您要告我的状、或者要报仇什么的,都请随意就是。”
反正都快死了,还怕被人骂吗?平时没病没灾的时候也没少人骂他!
王太医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算是已经进了贼窝了。打架是必然打不赢,骂人倒是占理,却毫无意义。眼下他最想做的事当然是逃走,但想到陈七连他们先前住的帐篷都要烧掉的谨慎劲儿,就知道逃是断断逃不掉的了。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救人,二是等死。
这哪里是两种选择,这分明是没得选择!
王太医心里转过了许多念头,最后出口的只剩了疲惫的一句疑问:“若我今日不肯跟你回来,你会怎样?”
陈七低头道:“我们这些人,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身上没有带着病。今晚决定去见您诸位,就没作过失败的打算。”
这是两句话,若只说后面一句,那是自信;再加上前面那句,意思就完全变了。
没作过失败的打算,是因为不能失败。若失败了,这伤兵营中可怕的疫症就会传到外面去,很可能传到民间、传进京都、传进宫廷……
所以王太医毫不怀疑,先前他若坚持不肯来,陈七是一定会当场杀了他,并且把他的尸骨烧成一堆灰。
其余几个太医也不由得一阵后怕:幸亏他们明智跟着来了,否则落在后面,那把火烧掉的可就不止是帐篷了!
要么骗他们回来,要么杀光他们。陈七这一趟从一开始就没安着好心!
可笑王太医还以为风水轮流转、以为终于可以压着他们解解气,逼他们下跪、磕头……
却不知道这两口子原本可以直接绑了他们来,之所以还肯低头、还肯下跪,是为了要借他们的命!
那几个头磕得也太贵了吧?
王太医看着脚下的地,心里一万个懊悔,甚至很想把那几个头磕还给他们。
对方却连这点儿胡思乱想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招手就叫来了营中的军医,介绍给他:“这是我们伤兵营最有经验的周大夫,关于这次疫症的事,周先生知道得最多。接下来的事,请诸位太医与周先生商议吧。”
这就,决定了?都不先赔罪的吗?
王太医气得够呛,差一点又要问出那句“我若不肯又如何”。
却知道问出来也只是白费口舌而已。人家就是笃定了他怕死,吃定了他为了自己活命,心里再恨也只能全力以赴!
“先给我说说吧,”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硬挤出口:“疫症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症状如何?死了多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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