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是何居心!”
门内传出一声冷笑,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太子立刻俯伏下去,沙哑着声音显得有些可怜:“母后息怒,三弟在民间颇有声望,远胜于我这个昏聩无能的太子,他便是有些别的想头,那也是情有可原……”
“糊涂!”皇后在里面冷哼一声,又喊:“你给我滚进来!”
太子果然滚了进去。外面群臣互相悄悄使个眼色,谁也没吭声。
丁了了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心里倒生出了几分好奇。
听这说话的语气,想必皇后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现下已经从一个大权在握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大权在握的老女人。
可惜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她亲生的,现下闹成这样,不知她准备如何选择?
里面太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事关重大,已经交由大理寺审问……想必还要过一段时日……这一次倒多亏了四弟……百姓们很是感戴……”
这母子俩竟而颇为亲近,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令人意外的是从始至终都没说四皇子半句不好。
丁了了可不信太子对四皇子有什么好感。所以他此刻的选择,莫非是想要各个击破,等三皇子彻底无法翻身之后再向四皇子下手?
她的答案还没想出来,小太监已扬声唤四皇子进去,略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请军师陈缙、女医丁氏一同进殿!”
“哇!”陈七站起来之前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到底还是年轻人,被皇后召见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丁了了没有惊叹,更没有觉得骄傲。她心里唯一的感受是:皇后竟然不愿意单独召见四皇子,可见这母子情分实在淡漠得很啊。
三人按着小太监的指引进殿行礼,太子已经退让到一旁。四皇子进门端端正正向殿中的一张床行了叩拜大礼,然后才又跪拜皇后,陈七和丁了了只得跟上。拜毕四皇子起身,在皇后脚边的一只小杌子上坐了下来。丁了了两人却只得仍在原地跪着,安静垂首等待问话。
皇后只向四皇子问了几句诸如在北疆饮食如何有否受苦之类无关紧要的闲话,然后就转头看向陈七,声音仍是沉沉的威严十足:“你便是金陵陈家的那个孩子?”
“娘娘,”陈七抬起头笑嘻嘻,“我不是孩子了!”
“阿缙!”四皇子在旁低声呵斥。
皇后倒是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意,反向四皇子道:“你就是规矩太多,自小不与本宫亲近。如今好容易来了个肯亲近的,你还呵斥他!”
四皇子低头,不说话了。
皇后便又向陈七笑道:“本宫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这一眨眼呐……”
“娘娘,”陈七打断了她的感慨,笑道:“您大概是记错了。我三四岁的时候还在街上讨饭呐,连庙里的娘娘都没见过,哪有福分见到真正的娘娘!”
寝殿外面的陈相爷吓得额头上唰唰冒汗。
皇后敛了笑容,挑眉:“你不是金陵陈家老七?”
“我是,”陈七笑答,“但是父亲的儿子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养得大,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几个老七。不过想来除了十几年前有幸见到过娘娘的那一位之外,我肯定是最幸运的一个老七。”
皇后愣了一下,忽然掩口笑了:“你叔父你伯父一个比一个沉闷,你倒是个会说话的。也真是奇了,陈家一大家子锯了嘴的葫芦,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一张嘴来?”
“大概他们的嘴都给我了,”陈七笑道,“一人一张伶俐的嘴除了多说几句顺溜话以外也没有别的用处,倒不如大家都一起攒着,由我带到娘娘面前来,赚娘娘笑一笑,就是我们陈家几辈人的福分了!”
“哈哈,”皇后干脆笑出了声,“你这孩子……这是一张什么嘴!”
门外的一个官员悄悄扯了扯陈相的衣袖,低声问:“相爷,这个陈缙真是您家亲生的子侄?”
陈相爷白了对方一眼,不想答话。
虽然他也存着疑心,但这种话不能说出来好吗!这孩子厚颜无耻又勇气非凡,在出名严厉的皇后跟前都敢油嘴滑舌,这样大无畏的精神当然只有陈家子侄才会有!他毫无疑问就是陈家的子侄,不是也是!
陈七今日还不曾同陈相打招呼,自不知道这位严厉的伯父已经开始怀疑他的来历了。此刻他在殿内看着皇后的笑脸,自己面上的笑容愈加真诚了几分,又接道:“这是一张实话实说无比坦诚的嘴!”
皇后含笑看着他,然后笑容渐渐淡去,很快现出几分厉色来。
旁边差一点也跟着翘起了嘴角的小太监忙垂眸,沉声:“陈七公子,娘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得油嘴滑舌!”
陈七忙道:“是,多谢公公提点。其实我只是见了娘娘便觉得亲切……”
“行了!”皇后沉声打断了他的絮叨,恢复了先前冷森森的模样:“本宫已经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你下去吧。”
诶?
陈七愣了一下。
这还一句正经话都没问呢,这就让他下去了?难不成唤他进来,就只为了听他说几句笑话?
这时皇后已不看他,仍又转向四皇子:“你的性情略嫌沉闷了些,你愿意带着个油嘴滑舌的在身边伺候,这也不是坏事。但你凡事要知道分寸,不能把什么都当成儿戏!”
四皇子忙低头称是。
皇后冷笑:“你嘴上应着,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驳我呢!如今你是出息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谁不夸你四殿下一句有勇有谋!只是你以为这就成了?北疆战场那点破事,你当儿戏玩过来也就罢了,可不要就此张狂起来,以为天下大事都可以这般儿戏了!”
“儿臣不敢。”四皇子忙低头,顿了一顿有补充道:“天下大事,儿臣原不懂什么,前面还有太子殿下和三哥在,原也用不着儿臣思虑。”
皇后低低“哼”了一声,眼角向陈七一瞥,旁边小太监忙低声提醒:“陈公子,您可以退出去了。”
陈七撇了撇嘴,只得抓住丁了了的手,要牵着她一起退出去。
皇后却又沉声喝道:“丁氏且慢!你——”
她看向丁了了,话未说完忽然止住了。
丁了了先已抬起头,这时忙又俯伏下去,低声道:“民女听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小太监大着胆子提醒了一声:“娘娘?”
太子和四皇子也忍不住诧异地看了过来。陈七也不肯再往外退了,攥紧丁了了的手抬头笑问:“娘娘是不是也没想到我家娘子这么好看?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真是赚翻了,瞎猫捧了死耗子、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这一次皇后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
她冷冷地盯着丁了了,像盯着什么可厌的东西,沉声问:“你父亲姓什么?”
陈七呆了一呆,瞪圆了眼:“娘娘,我娘子她……”
“我没问你!”皇后厉声呵斥,脸色都变了。
这是真的发了怒。陈七不好再插话,心里顿时有些发急。
丁了了却反攥了攥他的手,抬起头来从从容容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父亲姓丁,是漓阳县临溪村一名田家汉,去年已经谢世了。”
问一答三,想当老实了。
但皇后并不满意,看着她继续追问:“你母亲是什么人?”
没等丁了了回答,她又补充道:“你要照实说。过后本宫会派人去查,但凡你有一字不实,休怪本宫不留情面!”
丁了了莫名其妙。
她事先甚至想过皇后可能会认出她,就像杨神医那样,凭借眼神、记忆、言行举止的细节对她产生怀疑进而确认。
却没想到皇后只看了她一眼,凭她一个侧影就意识到了不对,直接把她当犯人来审了。
她的破绽很多吗?
皇后见她迟疑不答,神色便愈发严厉了几分,抬头就唤小太监:“去,给本宫查——”
“皇后娘娘!”丁了了打断了她的话,怒目圆瞪:“民女斗胆,请问皇后娘娘此言何意?民女明明白白是大安的子民,在临溪村生活了十五年之久,并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奸细之流!民女在北疆治病救人,原是为了夫唱妇随而已,并未求什么名利前程,实不知是什么地方碍着了娘娘的眼,一见面就要被当做贼人审问!”
“放肆!反了反了!”旁边小太监吓得蹦跳,尖着嗓子喊。
丁了了没管他喊,自顾自把话说完了,梗着脖子道:“民女自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娘娘要治不敬之罪,民女无话可说!”
小太监吓得都跪下了。外面的陈相爷额头上的汗也顾不得擦,心里已经在数自己的九族……虽然当面顶撞皇后还不至于灭九族,但当今皇后娘娘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为人臣子被当朝皇后记恨上,这无论如何都是掉脑袋的事啊!
殿内四皇子亦是急得额头冒汗,陈七的手心也有些潮湿,只有丁了了挺直脊背梗着脖子,不肯服输。
她二十年前就知道皇后的性子了。
皇后对待下人其实很宽和,或者至少明面上很宽和。当年曾经有一件事传位奇谈,便是宫里有一个目无尊卑的小宫女当面嘲笑她人老珠黄,劝她给年轻人让位。那时人人都以为小宫女必死无疑,谁知她却亲自向皇帝举荐那小宫女做了奉仪。后来小宫女深受皇帝宠爱。一路从奉仪升到了淑媛,直到十年之后才死于难产。
若说是她善于隐忍,等了十年才等到一个杀掉那小宫女的机会,这世间是没有人相信的,所以世人都说皇后娘娘宽宏大量。
但丁了了有不同的看法。她觉得皇后是乐于展示自己的宽宏大量,不肯跟小鱼小虾一般见识。
巧了,如今的她正是一只小鱼小虾。她来自山村,自有没受过什么教养,当然也没有人教过她对皇后要敬畏。
至于先前礼数为什么那么周到,那当然是四皇子临时教的。只有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礼仪,才会那般刻板生硬,正确而别扭。
这都是丁了了在进门之前就想好了的,而皇后的反应也果真与她预料的差不多。
只见那老妇眉梢沉了沉,脸上怒色并未加深,只面无表情,冷声道:“看来,你的规矩学得还不够到家。”
“母后,”四皇子忙跪过来,求情:“陈少夫人的确是乡下孩子,不懂什么规矩,您就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皇后哼了一声,冷冷:“都说了她不懂规矩,本宫若还跟她一般见识,那本宫成什么了?”
“是啊娘娘,”旁边小太监忙也跟着劝,“您就把她当个不懂事的猫儿狗儿……”
“世上可不见得有这么伶俐的猫儿狗儿!”皇后冷笑,“谁家的猫儿狗儿会治疫症、还会开膛破肚给人治伤?”
丁了了纠正道:“娘娘,我一般不大开膛破肚给人治伤,我都是给人缝伤口的。”
看,到这会儿了还不懂规矩!
皇后气得笑了:“本宫真想多养几只这样的猫儿狗儿!”
这语气不像是要发怒了。陈七松了一口气,假装把丁了了的后背往下按了按,自己开口替她解释道:“娘娘恕罪,我娘子她不是故意冲撞的,只是她从八九岁上就没了娘,她自己幼时又是个傻的,对母亲其实半点儿记忆也没有,所以先前听见娘娘问起,她才会突然失态。”
“哦?不记得?”皇后轻飘飘追问。
陈七忙应声是,“她自己不记得。我岳母体弱,一向深居简出,村里人也不太知道……但她是有名字的,我看见过岳母留下来的一面铜镜,上面有字样是‘书赠郑氏梅娘’。”
民间嫁娶,常有在添妆之物上留有祝福之语的习俗,所以铜镜上出现名字是的确有可能的事。所以,这个女子的母亲是叫“郑梅”或者“郑梅娘”?
民间女子能有个名字已是稀罕,就不能更奢求什么新意,叫作梅兰竹菊风花雪月都是最常见的,这个名字实在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皇后看着丁了了的脸,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她把“郑梅娘”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在舌尖转了几圈,还是摇了摇头。
“你们没说实话。”她道。
陈七摊手:“娘娘若不信,只能遣人到临溪村去问了——只是,娘娘问这个做什么呀?莫非我岳母是什么失踪的千金小姐、甚至皇亲国戚?那我娘子岂不是……”
“行了!”皇后再次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沉下脸来:“休得聒噪!”
陈七悻悻地住了嘴,犹自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我已经是陈家的沧海遗珠,莫非娘子比我更厉害,是什么金枝玉叶的遗珠……”
皇后听见了,气得眉心抽了抽,忙伸手按住,沉默许久。
之后终于又抬起头,沉声道:“此番肃清贼寇、安定边疆,你夫妻二人功不可没。后续封赏本宫要与朝臣们商议之后再定,在此之前你二人便暂且安置在驿馆,等候消息吧。”
“母后,”四皇子忙道,“驿馆简陋,何况人来人往长住也有许多麻烦,不如先安置在儿臣府中。”
“哦?”皇后挑眉,看着他。
四皇子没有退,俯首道:“此番伤兵营中艰险重重,陈七公子曾经身患疫症命悬一线,其夫人也曾被人刺杀奄奄一息。他二人如今看着虽然无碍,只怕内里虚弱还不曾补过来,若再多受一番驿站暑气蒸腾之苦,儿臣心中实在不忍。”
“你倒是个心善的。”皇后不咸不淡地道。
四皇子无话可答,唯有低头应是。
皇后看着他头顶的玉冠,问道:“本宫记得你先前与你三哥往来颇多吧?”
四皇子再答一声“是”,补充道:“儿臣在宫中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幼时不免寂寞些。那时太子已跟随父皇参与朝政顾不得理会儿臣,一向都是三哥带着儿臣玩耍,所以自然亲近几分。”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所以他也不等旁人指出来,自己先从头至尾明明白白地说完了。
皇后果然没有旁的话说,又看向了陈七:“你先前也是与三皇子往来较多些,后来怎的又亲近了四皇子?”
“娘娘啊,”陈七苦着脸拱手,“臣不过是金陵城泥水沟里出来的一条小泥鳅罢了,哪有机会亲近龙子龙孙!便是先前与三殿下见过几面,那也不过是三殿下觉得臣有趣,当个说书的先儿、唱戏的伶人赏玩一番而已!”
“哦,是吗?”皇后满脸都写着不信。
陈七俯首,作出擦汗的样子:“娘娘,这个您不能不信啊!您想想看,臣小小年纪,又要练这嘴皮子、又要讨好这个讨好那个,又要忙着给自己娶媳妇儿,得闲了还要抽时间去沁香渠转转……这几件事就足够忙得团团转了,臣哪有时间去做别的哟!”
“那可不一定,”皇后冷笑道,“本宫听说,你不但有时间陪三皇子游山玩水逛什么沁香渠,还有时间向他引荐你的兄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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