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醒了。
只是似乎还不能说话。任凭皇后和太子扑到他身上去哭了个天昏地暗,他老人家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但又不是傻的。四皇子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就有了反应,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吓得旁边太医们头皮发紧,生怕这位万岁老爷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最后一口气给喊断了。
幸好四皇子立刻退了回来。皇帝见状就住了嘴,费力地抬了抬手。
四皇子忙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就看到皇帝露出安心的神色,圆胖的嘴角上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影。
皇后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四皇子回头看着她道:“外头诸位大人只怕还有话要说。父皇这里有我照顾,母后且放心吧。”
“你才刚回来,”皇后叹道,“怎么能让你再受这样的辛苦!你也先回去歇着,留你兄长在这里照顾吧。”
太子忙也站起来说道:“是啊四弟,这里有我。”
四皇子摇头,叹息:“我已经有很久不曾在父皇面前尽孝了,如今父皇已经口不能言,我……心里实在想多陪陪他老人家。”
太子听到“口不能言”四个字,脸色便缓和了一些。他转头看向太医,见其中一人微微地向他点头,便露出了微笑:“虽然我很想再劝,但四弟一片孝心,倒叫人无从劝起。也罢,今夜就辛苦四弟,明日下了早朝,我再来替你。”
四皇子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皇后的脸色却仍不好看。她站在床边想了很久,终于又向丁了了瞥了一眼,对四皇子道:“你要表孝心,本宫不拦你。但宫里规矩多,就算是外头来的女医,也不能在宫里留宿。”
“儿臣知道。”四皇子恭敬低头,立刻吩咐小太监:“你即刻出去叫人安排车辇,送陈公子与夫人去我府里安置。”
皇后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顺便又看向旁人,却见跟着四皇子进来的几个侍卫和婢女都由丁了了带着走了,只有一个黑面无须绿豆眼的老仆留了下来。
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皇后终于走了出去,太子也放心不下大理寺那边的事,匆匆忙忙赶出去召见门客,这寝殿里就只剩下了四皇子和那个老仆。
老仆一改先前畏畏缩缩的模样,挺直腰杆大喇喇地坐在了床沿上:“我说啊,你也别太伤心了!到了这个时候儿,你也该打起精神来筹谋正事了!”
“父皇的龙体就是最大的正事,”四皇子抬起头,“杨神医,您有办法治好父皇,是不是?”
“没有办法。”杨老神仙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四皇子不信,急得站了起来:“怎么会没有办法?陈少夫人才施针一个多时辰就让父皇醒了过来,你怎么会治不好他?你的医术比陈少夫人强百倍!”
杨老神仙气得够呛。要不是有最后一句话让他缓了缓,他险些就要当场拂袖而去。
“谁说能醒过来就一定能好的?”他瞪着绿豆眼,毫不客气地隔着被子拍打两条龙腿:“你看看你看看,他有反应没有?这身子被毒药养了好几年,早就成了一堆面团了,你还指望他能好起来呐?”
“你别拍了!”四皇子替他爹疼,忍不住出言呵斥。
杨老神仙啧啧地叹了两声,意犹未尽地缩回手重新坐了下来,又没忍住拍了拍松软的床沿,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了一句:“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哭了,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你要是没本事,那个毒妇不会让你活下来的!”
说不出话的皇帝又呃呃地叫了两声。
四皇子默然许久,叹道:“不管怎么说,我希望父皇好好的。哪怕不能站起来……”
“别想了,”杨老神仙没好气地道,“能让他在关键的时候醒过来说两句话,就是你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
皇帝一直没能开口说话。
朝中吴相爷他们急得什么似的,费尽了心思又请丁了了进宫看过几次,最终仍旧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丁了了说了,皇帝中毒已深,能睁开眼睛看人已经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奇迹了。要想如常人一般开口说话,没有三两年的调养是不成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他这“病”来的时候就是一丝丝一缕缕慢慢堆积起来的,渗透在骨血里头,无孔不入呐。
现实如此,朝臣们慢慢地也冷静了下来,照旧老老实实把每日的奏章送到皇后跟前。
于是皇后也放下了心。
六部运转如常,大理寺办事效率更是高得很,没两个月就把三皇子的罪状整理清楚,借着大朝会的时机,当众朗朗地念了出来。
足足六十八条大罪,时间从二十年前一直持续到现在,罪名从私通宫女溺死亲子到私藏兵马图谋不轨,竟是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才念完。
念完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六十八条大罪,条条皆有实据,请皇后娘娘过目。”
皇后说了一声“呈上来”,太子亲自走下座位来接过那本足有两寸多厚的奏章,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位贤能的三弟看着谦谦君子无懈可击似的,查究起来罪名竟然有这么多。
不但十四五岁时就跟父皇身边的小宫女搞了个孩子出来,还从十一二岁起就开始在朝中结党营私,未满十六就干出构陷皇亲国戚、冤杀谦王府满门的事来!
真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全方位的黑啊!
可笑他眼瞎如此,直到最近三四年才意识到这个三弟不简单,却不知对方狼子野心,竟是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这六十八条罪状足够让这位名满天下的贤王彻彻底底被砸到地上去,再也翻不过身来。
别的不说,就单说谦王府的那一件事——
谦王在民间风评极佳,当年突遭横祸,天下百姓骂的可是皇帝。如今查到了真相,就算皇帝躺着说不出话,那些忠心的朝臣们也不可能放过这个为皇帝正名的机会。
那位贤德的三弟只怕连圈禁的机会都没有,就该被一杯毒酒送下地府了!
想到这一点,太子心下大为得意,将奏章放到皇后案头,转身坐回去的时候就狠狠地甩了一下袍袖,坐出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直到,长须垂垂的吴丞相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手持牙笏躬身:“皇后娘娘,臣有本奏——”
皇后目光粘在奏章上,抬不起头:“吴卿莫急。你要问罪三皇子,也该等本宫看完奏章。”
吴丞相大袖长垂,恭恭敬敬:“娘娘,臣不是要问罪三皇子。臣有本奏,弹劾太子殿下毒害君父,狼子野心!”
诶?!
堂上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太子愣了一下,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皇后的目光也终于从奏章上移开了,惊愕又茫然地看向下方。
弹劾,太子殿下,毒害君父。——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吴丞相手持牙笏躬身低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那对母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理会身后众同僚们轰然的议论。
良久,皇后终于开了口,厉声:“吴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知道。”吴丞相躬身答道,“太子以毒药谋害陛下三年之久,人证物证惧在,臣请皇后娘娘做主,当殿对质!”
等他说完这句话,殿中就静了下来,皇后也冷静了几分。
她扶着凤座的扶手,慢慢地挺起胸膛恢复了气势:“本宫没有听错,你是说太子毒害陛下?人证物证惧在?那么我来问你,如今人证在何处、物证又在何处?”
“是啊,人证物证在何处?!”太子也醒过神,气势十足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吴丞相不慌不忙,自袖中掏出一本奏章双手举了起来:“这是太医院顾太医及其两名弟子的供词,请皇后娘娘过目。此外臣手中还有太医院为陛下煮药剩下的药渣、以及顾太医写下的药案,这些东西稍后会送到大理寺去,作为辅证。”
太子只听见“顾太医”三个字,就先吓得打了个哆嗦。
皇后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冷:“好,那本宫就当你物证已经有了。所以,人证在何处?”
当殿弹劾太子,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做这个人证?
“人证,在这里。”侧门处响起温润的声音。
许多朝臣还在疑惑,太子已叫了起来:“哈!老四,你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这算什么?刚倒下了一个,这一个就迫不及待地蹦出来,真以为现下就到了他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他休想!
太子重新坐了回去,冠服端严气势十足。
但下一刻眼角瞥见来人,他的气势瞬间烟消云散,心里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起身离座,毫无形象地扑通跪了下去。
偏门中走出来了一小群人,最引人注目的正是太子先前听声音已经知道的四皇子,但四皇子并没有走在最前面。
他手里推着一张嵌了木轮的高椅,椅上端坐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已经一年多不曾临朝、如今更是重病将死的皇帝陛下。
如今,皇帝是醒了。
皇帝虽然病重时日已久,但脸色一直白皙红润毫无病容,是以此刻睁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仍是贵气逼人,端的是一副九五之尊的模样。
太子偷偷抬头窥了一眼,吓得忙又俯伏下去,整片肩膀都抬不起来了。
皇后站了起来,手扶着龙案,仍是控制不住身子有些发抖。
殿中已响起群臣带着哭音的欢呼:“恭迎陛下,万岁万万岁!”
木轮在铺了毯子的地上滚过声音温软,群臣压着心头的百般情绪静静地听着,直到那声音在殿上正中央停了下来。
“众卿,免礼平身。”皇帝的声音稳稳地道。
有几个老臣同时哭出了声。
“天佑大安,天佑大安呐……”许多人抹着眼泪喃喃。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的心情激荡。待殿中稍稍安静几分,他便看向皇后,说道:“先前皇后问太子给朕下毒有无人证,如今朕来了。朕自己就是人证。”
皇后腿一软,跌跪了下去。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哑声问,“若真是太子下毒,陛下如何得知?若陛下知晓,又如何肯中毒……”
“朕中毒时自然并不知晓。”皇帝看向太子,冷笑:“可是朕的这个好儿子最近实在太得意了,竟忍不住跑到朕跟前来以实相告!皇后,三年前是你与他合谋,买通了太医院的顾成如,日日在朕的饮食之中下毒,是也不是?”
终于,说出来了。
在吴丞相提起“太子毒害陛下”的时候,皇后就知道自己极难独善其身,此刻这个担忧终于成为了现实。
两个人的罪,怎么可能落到太子一个人的头上……皇帝什么都知道,她就逃不掉了。
但她还是不甘,硬着头皮抵赖道:“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太子毒害陛下之事,妾毫不知情,此是妾不察之罪……但陛下不能因此判定妾为太子同党。”
“是啊陛下,”旁边一个太监忙也跟着哭道,“娘娘没道理谋害陛下啊!陛下听到的太子殿下的话,许是吃醉了酒胡言乱语……”
“钟诚,”皇帝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急着跳出来,朕知道你是如何‘忠诚’的。你们原本就是一丘之貉,还怕朕漏掉了你不成!”
太监吓得垂首不敢再说话,太子更是早已瘫成了一团,像是断了脖子似的到现在都没能抬起头来。
人证……人证竟然是他的父皇。
皇帝亲自出来作证,这还用得着审吗?这个案子是皇家自己的事,只要皇帝说一句话,大理寺都可以直接定罪了!
大势已去!他这个太子,大势已去了!
皇后不这么认为。
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皇后忽然抬头,慢慢地扶着桌腿站了起来。
“陛下,是受了何人的蛊惑?”她问。
皇帝看着她不语。
皇后一句话问出了口,胆子也就渐渐地大了起来,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陛下卧床昏睡已久,心里有些糊涂也是情理之中。可恨有些人狼子野心趁虚而入,在陛下耳边编排本宫与太子的不是,这分明是图谋不轨!陛下,您真正该处置的,是自您醒来之后就陪在您身边的、在您耳边说三道四之人!”
皇帝冷声:“并没有人在朕身边说三道四。”
之后又叹了一口气:“皇后,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死心么?”
“陛下这话问得奇怪,”皇后冷笑道,“妾为何要死心?死的是什么心?”
皇帝不想与她争辩了。他看向殿中,沉声下令:“太子与皇后合谋毒害于朕,今事已败露,理当问罪。——拿下!”
殿前持刀的羽林卫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没有动。
皇后愣了愣,忽然大笑:“哈哈,看来是非皂白,将士们心中自有判断!——贼子,你是什么人,是什么人给了你天大的胆子假扮陛下,到朝堂上来蛊惑人心!”
竟不承认殿中这人是皇帝了。
一朝帝后在殿中闹成这样,真是前所未有之事。满朝臣子相顾愕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皇后定了定神,向羽林卫将士喝道:“此人并非陛下,而是贼子假扮,意图陷害太子、陷害本宫,乱我大安!左右,给我拿下!”
羽林卫将士仍旧没有冲上来。倒是有两个大约因为听命令习惯了,本能地向外冲出了两步,最后却又被同伴给拽了回去。
羽林卫在殿上茫然无措,竟不知道该听命于谁,这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朝臣惶惶不安,却也终于各自在心中有了判断,不过片刻殿中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开始对骂对打,顿时如菜市场中的小贩打架一样热闹非凡。
真是不像话。
皇后悄悄与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四殿下,你是不是以为,找个容貌相似的人来冒充陛下,朝堂上说几句骗人的鬼话,你就能无往而不利了?”
“娘娘,儿臣从来不敢这么想。”四皇子不慌不忙地道。
皇后不愿看他这副从容模样,扭着眉冷笑了一声,道:“可惜你的算盘要落空了!——来人!将四皇子与这假皇帝拿下!”
镂花的窗户哗啦一声被人踹开,数十名手持长刀的黑衣人飞跃进来,瞬间闪身上了殿。
皇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手扶着龙案一角,挺直脊背睁大眼睛等着看四皇子和“假皇帝”被拿下的惨样。
下一刻却觉脖子上一凉,竟是一把长刀无声地架在了她的肩上。
皇后吓得一颤,忙回头去看时,果然发现太子也得到了与她相同的待遇。
而不远处的皇帝和四皇子身边清清爽爽,那些身穿黑衣打扮得像耗子似的持刀人并未在他们身边停留,而是无声无息地在殿上散开,手中长刀有序地架住了几个大太监和掌事宫女的脖子。
竟然,是对方的人!
皇后愕然,又惊恐,一时茫然无措。
偏门处白影一闪,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拍着手走了进来,笑容灿烂:“总算是收拾完了!皇后娘娘,你在这殿外安排的人也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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