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懂他的弦外之音,急急争辩:“我可不是乔小玉。”仿佛被错认是件坏事,她躲开他探寻的目光,一猫身进了厨房。
她只吃斋菜,因而只会做斋菜。陶七郎惊叹她的手艺,心中羡慕她师父的幸运,嘴上却笑她,打架如此不济,平日定是将心思都放在了讨好师父上。
蒲音不爱人世的热闹,毕竟在凡人手里吃过亏,故而成日待在山中,学花妖草精跳舞,教小鹿小豹说话。可她的朋友总不大多,小妖们与她相识仅仅几日,往往撇下她匆忙跑掉,蒲音倒也不恼。
她再度下山是因城里来了个神巫,据说能通过号骨得知前事。
号骨,和号脉一样,但按的是骨头。这本事一听就不能用在活人身上,据说神巫是官府请来侦破重案的,排场极大。蒲音好奇去围观了一次,深受震撼,回来便追着陶七郎要他的骨头。陶七郎觉得这丫头疯了,且不说对方是不是真有能耐,只说他压根没见过乔小玉,前尘记忆怎么能帮忙找到她?
蒲音不听,磨了他半天,他才给她掰下一截小指骨头。她懂这一类的术法,陶七郎也不觉得疼。
他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可枫叶镇的盲人不减反增,好些慕名前来的病人排着长队等他医治。这些村民大抵是朴实过了头,被医好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谢。
他治完当日的第十九个病人,到底撑不住,停笔休息,又寻了流水处清洗点睛笔。这时,蒲音飞落身边,整个人无精打采。
她匆匆给他安上骨头,陶七郎问起号骨的情形,她不答,检查似地摆弄他的手指,很久才病恹恹地看他:“你可听过江郎才尽的故事?”
古有才子江淹,梦见有个叫郭璞的人向他讨回了五色笔,江郎惊醒,从此才情消弭。
五色笔?陶七郎下意识地看看手里的点睛笔。蒲音没理会他的诧异,道:“在江郎梦里,原主人是傻子吗?五色笔若真如此重要,怎么轻易落入旁人之手?”
他猜测:“你是说,那个郭璞骗了江淹的笔,想越俎代庖。”
“不是不是,”她连连摆手,想了想,不知该作何解释,末了只是垂下手,无力地笑,“罢了,我也说不清了。”
这话莫名其妙,江淹、郭璞与他陶七郎有何干系?
蒲音自顾自地郁闷了好几天,直到某日清晨,她蓦地从床上弹起,苏醒了一般,改口说神巫定是个骗子,要去理论。陶七郎暗暗摇头,觉着该抽个时候给她看看脑子。
蒲音入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返回,陶七郎难得有闲暇,正在屋中温书,她却惊慌失色地闯进门,不由分说地拉了他的手跑出去。
“神巫是半缘道人,”她面容惨白,慌不择路,“我听师父说过的,上半月像神仙、下半月像妖鬼的怪人,今天过了十五,他识破我的真身要来杀我。”
陶七郎回头去看,果然有巨大的黑影如蝙蝠般飞跃重山,穷追不舍。他打了个激灵,喊道:“点睛笔!”
他折身要回去拿,蒲音焦急大喊:“那笔不要了。”她说得决绝,陶七郎顿住了脚步,她只好改口,哄骗似的说,“我是说,我一定叫阿釉帮你找回来。”
陶七郎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不顾她眼底的恳求,嗫嚅着:“其实,你又不欠我什么,何必老为我的事惹麻烦……”话没有说完,他停了停,半是愧疚半是坚定。蒲音愣了神,眼睁睁地看他转身走开。
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一点点都没有接受她。
蒲音一跺脚,眼底含了泪,小跑跟上去。
她没发现,在他们争执时,半缘道人的影子已落入一座山后,就此隐没不见了。
5
小屋没受到任何波及,四周亦没有道人的气息。蒲音不放心,可看看陶七郎的神色,不敢要求另换个地方。
接连几日相安无事,坏人像是知趣地消失了。陶七郎没再提让她走的话,照旧治病救人,见她夜间睡不好,也教她去采能静心安神的草药。蒲音却知道,他是实打实地疏远了她。
为什么不?他终于了解了她的真实想法,在她眼里,点睛笔可有可无,而他的苦苦追寻根本毫无意义。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何须假惺惺地留下?
这一日雨过初晴,蒲音遣阿釉去城中打探消息,自己去深山采药。她回来时天色已暝,用妖术搭建的屋子虚笼夕光,有一种模糊、不安全的感觉,她远远看见陶七郎身边立着个红衫姑娘。
陶七郎在一户农家找到了乔小玉,她坐在磨盘前帮邻里剥玉米,双眼蒙着白布。她已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听见他的话音怔怔地立起,潸然泪下。
好在他没放弃,她当初为了不连累他而忍痛离开,可心中思念竟片刻不曾消减。他们才该是患难与共、携手并肩的眷侣。
夙愿得偿,陶七郎欣然向蒲音招手:“我找到她了……蒲音!”
闻言,蒲音咬咬牙,丢开药材,手中幻出长剑,朝乔小玉刺了过来。陶七郎大惊,本能地护住身边的姑娘,剑刃划破他半幅衣襟。蒲音躲开来,好容易站住了脚,道:“她不是好人。”
乔小玉缩在陶七郎怀里,忽然惊叫一声,颤巍巍地指住了蒲音。
天外忽有男声凛然:“妖孽,还敢作怪!”
陶七郎听得清楚,唤道:“陆岐仙君。”
紫袍紫冠的男子自风中落下,袖中飞出刀光斩断了蒲音的长剑,她失去平衡往前扑倒,腰间的筚篥掉了出来。她爬过去捡,它即被一束紫光击了个粉碎,流沙一般的东西从碎片中飞出,向天空飞去。
像被扼住了喉咙,蒲音大口大口地喘气,却连一声咳嗽都发不出。陶七郎不觉挣开了乔小玉,仙君在他跑向蒲音前开了口:“这只妖曾经夺过乔姑娘的声音,我迫她吐出,又结下封印教她不能作恶,谁知她竟能遇上你,且识破了你的身份。”
陶七郎止步,陆岐负手而立,一身仙风道骨:“陶公子,你本是仙家入世,体内残存护佑之力。她设计让你解开我的封印,又贪图你的保护不肯离去,后相处日久,更渐生思慕之情,可妖者痴狂,思慕过甚,会招致偏激。”
蒲音眼见他胡说八道,绝望地捶地大喊。
她已闹不出多少响动,陆岐看她不知悔改,对峙道:“枫叶镇所有盲人均是妖物所化,你可要辩解?”
她被这句话问倒,哑口无言。陶七郎呆住不动。
陆岐义正词严:“你一路勾结妖怪假扮盲人,引陶公子相救,是私心作祟,想阻其行善之路,让他永生回不得上界。”
蒲音既愧且气,握紧拳头,忽然抓住断剑拼力向陆岐扑去。
初秋的林中,雾如雨眠,日光分崩离析。蒲音倒地,力道太大,惊起一片躲在草木间看热闹的野魅,野魅尖叫逃开,带动阵阵清寒的风。
然而,她却被陶七郎护在身下,陆岐的飞刀正中他的背心。
怎么会这样?她分明只是只害了他心上人的恶妖。
蒲音哭了起来,他最后看见的是她哭肿了的眼,可映在她身后的不是雾霭霭的天,而是摇曳着的花木与楼阁。那是长诀谷,每一步的景致都由他精心布置,包括幼时的她。
陶七郎在天宫时不叫陶七郎,叫枫妄,人人见了都要尊一声“逊仙”,逊者,取隐逸之意。他是最早渡劫升仙的修道者之一,能耐虽大,却不喜高官厚禄,婉拒了天帝许下的重职后,只身远游三界,行到水穷处,开辟一处荒山为长诀谷,种药、养兽、收几个徒弟解闷,独立于天府十二主宫之外,与世长诀。
这样清心寡欲的神仙,情字是身外物,偏偏有一尾小菖蒲不知天高地厚,养在池中看枫妄看久了,为色所惑,生出牵念来。
蒲音刚修成人形的时候,枫妄很觉得稀罕,他从前没留意她是妖身,即使留意,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长诀谷仙气缭绕,受此熏养,妖身多数只能被消磨掉天性,化作寻常生灵,她依旧能化身成人,可见心性至纯。
枫妄见她不会说话,教她用术法写字。蒲音托腮倚在桌前,不去看他指间的起势,却痴痴然望住他的眉眼。
枫妄活了上万年,一眼便看清了她眼底的情。
他略加思索,削下一截紫竹,做了支筚篥送她。然后,他教她吹奏,用来搜集山风、泉音与雀语编织声音。
蒲音勤勤恳恳地练了几月,头一回成功却是用小曲夺了逊仙小徒弟的嗓音。
枫妄说她心有杂念,她低下头,心虚地踢踢石阶的草木浮雕。枫妄背过身不去看她,鼓动的长袍上,有白鹤振翅欲飞,他的语气不惊尘埃:“不如送你去佛界静静心思。”
他是为了她好,她只得服从。她被送到西天,认普括尊者为师,正式拜入了佛门。
蒲音不讨厌西天,她只是很害怕——这里庄严肃穆,无处不在的佛光灼得她浑身如有火烧。她熬过来几乎丢了半条命,普括尊者很欣慰,夸她有慧根。
此后,她学了五百年的佛法。师父告诉她,枫妄觉得寂寥,自请下界游历,投生为江淹母系一辈的后人,而人间有妖看中枫妄的修为,伺机图之。
没有人比普括尊者更了解五色笔的往事,当年他化名郭璞,入江淹梦中讨回五色笔,实则取走其自身才情,而后江淹专于治国,历仕三朝,一身政绩为青史铭记。而陶七郎,本该成为比肩扁鹊的名医,却为寻昔日救他的姑娘,痴心倚仗点睛笔,弃下了医者本心。
陆岐是噬情为生的妖,情字本空幻,拿捏不住,他钻了天规的空子,从不伤人害命,正道的仙家便不能奈何他。自数百年前开始,他便用花泥塑成乔小玉那一类的美貌傀儡,引诱进洛园月锦峰拜神的男子,后来他遇见陶七郎,便教乔小玉一步步引他入陷阱。
点睛笔有吸人情思之能,陶七郎医治的若是女子,她们便寄情于他,此生不得善终;若是男子,便再无动心之力,冷漠寂寥一世。陆岐打算耗尽他此生,因而他原本终其一生都找不见乔小玉的身影。
蒲音瞒了师父私入尘世。她打不过陆岐,又无证无据,不敢搅乱枫妄历练之路,故而千方百计让他放弃点睛笔。
她亲昵地追随陶七郎左右,想叫那些对他一眼定情的姑娘死心,然而收效甚微。她又借五色笔的典故提醒他点睛笔的坏处,可江家早已没落,陶七郎对自己的先祖陌生,领悟不通。她黔驴技穷,暗自庆幸自己早先已求助过同类——她没出过远门,没机会结交什么厉害的大妖怪,遇见野魅便请它们帮忙。
野魅法力低微,她将菖蒲真身喂给它们吃,使其获得草木灵气,好有足够的力气变作盲人骗过陶七郎。她是一贯专心修行的人,如不是真身受损,不至于连陆岐一招都接不住。
原本一切无虞,是她运气不好,碰上了半缘道人。这怪道人是陆岐的半个朋友,他妖化时本欲杀害送上门去的蒲音,之后认出陶七郎,知道他是陆岐选定的供给情思的人,索性卖了老朋友一个人情。
陶七郎死后,陆岐气不过,本来打算吃了蒲音,可她修的是佛法,佛法精微。孱弱些的妖单是靠近便觉不适,正如她虽是自愿喂食野魅,可它们承不住佛力,不久就会烟消云散。横竖野魅是怨,消散是种超度,陆岐可不敢冒险,他想了想,打断她的双腿,仍将她卖给了杂耍匠人。
她走不动路了,被关在囚车一样的笼子里,里面荆棘密闭,刺进皮肤淌出浅碧色的血。妖怪的特征,引得看客啧啧称奇。
日光下,褚云卿的身影逆光而来,极不真切。
风浅浅只听见了他最后的那句话:“你与我确是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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