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飞升境?
陈景拧着眉毛,努力回想师父的模样,如今还好,往后退几年,师父言行似乎有些轻浮,也就是乡间话里的不着调,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吊儿郎当,无论如何与传说中缄默非常的飞升境挂不上钩。
陈景心中的飞升境,该是在洞天福地里边,长年隐世不出,吞食丹霞而不食人间烟火,面容肃穆而不苟言笑,不出口则已,张口则成宪,有让人服拜的德行,更有让人生畏的神通。
男女二人年少时,师父经常逗两个小人玩,玩至兴头,还让崔妞骑脖子上,陈景当时看着两人,真分不出谁比谁更高兴,和邻家长辈对待自家孩子一个样。
年幼练武之后,从董老爷子那里晓得了修行事宜,陈景曾经私下问过几次师父修为,都被他老人家打哈哈糊弄过去了。
那时的少年天真的以为问到了师父痛处,猜测师父修为应该不会太高,有个元婴境就不错了,可以御空而行,在凡人眼里也算是神仙中人。
随着年纪渐长,猜测几乎水涨船高,从元婴变成琉璃境,只不过少年再没去找师父印证。
昨日见到孟栖,能让那个兽神宫宫主生出束手待毙姿态,怎么着也是个琉璃境了吧,以此类推,能让孟栖敬重一二,师父怎么也该是仙人境。
猜测终归是猜测,和这册子上太不符合,出入太大。
难道写的是同名同姓之人?
看看册子里还写了哪些。
“无宗无门无传承,实乃破落户发迹,修行初时偷鸡摸狗,金丹之后也改不了吃屎,行遍天下,手不落空,各方宗门,各地神祇,书院、乃至神国,都有此贼行迹,神国当年没能抹杀此贼,实乃铭刻天地间的一大污点。
姓穆的做偷鸡摸狗勾当便罢了,最可气的是还拈花惹草,寒月宫宫主对其痴心,这个狗日的居然东躲西藏,丢尽了我辈修士的脸面,有心无胆的货色,空有风流而无风骨,属实给脸不要脸。
踩狗屎捡来的飞升境,偷鸡摸狗世人皆知,宗师之名名不副实,显然一洲之主得位,定是不正。
老而不死谓之贼,姓穆的何止是老贼,贼王、贼主才是,得亏飞升超脱跑路去了,若不然,早晚被某位英雄豪杰收去狗头。
这个狗贼竟然能超脱,狗日的贼老天……”
这位编撰山水志文的,似乎恨极了穆鸿风,从开头就不太客气,到了后面更是直接唾骂,末了意犹未尽的那种,好像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这字里行间,总能让人读出一些嫉妒愤恨的味道来,陈景拿不准猜对与否。
不过“超脱”是个啥意思,陈景是真猜不透,既然离开了,那这上面写的这个“姓穆的”,应该不是师父了。
“啥,师父是飞升境!?”崔英终于还是放下了她的女国。
陈景摇摇头道:“不一定是师父,可能只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崔英显然没在意,“这是哪个王八蛋写的?让我找到,非打断他的腿。”
陈景无奈的指着中间一段给她看,“这里写着呢,那位穆前辈已经超脱,我猜是离开了的意思。”
崔英嫌弃道:“哦,这样啊,害我白高兴一场。这人也真是的,不起个别的名字,活该被人骂。”
崔英往后看了几眼,“哦豁,骂的挺厉害的,后几页都是,看来没少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把册子递给陈景后,崔英闭上眼,打算在梦里去女国晃荡一圈。
陈景粗略看了最后几页,不外乎都是骂词,简单直白,还好用的不是粗鄙不堪的市井骂词,应该是斟酌过后才写下的,这也算是给那位前辈留了一两分颜面。
不过说到底,那位老前辈还是挺惨的,往日不可一世的飞升境,越发衬托如今日落西山的威名。
贼偷的名声自然不好听,可怎么也比邪魔歪道好多了,陈景会心一笑,这大抵归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管那位前辈多么让人头疼,总有另外一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景打算合上册子时,看到一行字样,怔在那里。
“南聿、钰金两洲天灾,疑为此贼祸引而致……”
商水国南面大多平原,越向北去,地势隆起形成高原,又常年是雨雪天气,造就高原之上雪山连绵数千里,曲梁河源头正是源于此地,这才有了一路东去三万里的壮阔。
沧浪仙宫,只说在南聿洲,属于一洲扛鼎宗门,位于曲梁河源头下游一处丛山之中,整个一片山头都是属于仙宫。
建立宫门至今已经一千多年,期间这片土地改朝换代,历经三家王朝,这才轮到商水国在这片土地上“当家做主”,一朝天子一朝臣,面对仙宫,大如一国也只得选择成为顺臣。
陈景无法想象一座宗门能强势至此,不过册子上这么写,即便有几分添油加醋,大概也接近真相了。
其实还是他自己下意识作祟,比人数多寡,比地盘大小,宗门和王朝没得比,思来想去,也只有比“力气”,神仙中人,金丹修士,只要不是莽夫之类,以一敌千都是客气话,更不要说金丹之上了。
商水国都城名慕水,为了以示崇敬,选址远离沧浪仙宫数百里之外,挑了个低矮山头而建,所谓山头,只不过是仙家说辞,在凡人眼里,占地超过五十里方圆的山头可不多见。
对于陈景和崔英,只是想想就惊叹不已,没办法,小地方来的土包子注定没啥见识,兆安城东西南北走一圈,可能只是人家几条街巷的距离。
慕水城宵禁极晚,到了晚上,假若没了云气遮盖,万千灯火凝聚一点,远远就能瞅见,若是在近处,小小烛火分化万千星光,显现人间夜景之繁盛。
不过让陈景和崔英郁闷的也是如此,日落西海后,就能看到北方那点光亮,等了整整一晚,日头东边出来了,那座城还是没能近到眼前,这渡船速度让人捉急不已。
崔英忍不住抱怨道:“想不到‘望山跑死马’的典故,也能用在仙家渡船上。”
陈景这回也是感同身受了,点头道:“是啊,只说这艘渡船,除了便宜,就没个能让人称道的地方。”
陈景招呼着崔英回房间休息,她从半夜就趴在船栏上看,以为能看几眼慕水城的绚烂夜景,结果活脱脱狗眼看星星一样,整晚都是一束萤火似的光点。
这会儿是能看到指甲盖大小城池,不过青天白日的能看出什么花来,补一觉再说,可能醒来就能看个究竟。
沧浪仙宫,即是名实相符,自然不是单调的白茫茫一片,山脚翠绿盎然,山顶大雪苍茫,外围还有水雾生出,流而不散,毫无例外,水雾内里蕴含阵法。
看外面,只能彰显自家地盘大,清楚里面,才能知晓何为仙家手笔。
山顶议事堂、祖师堂等机要所在,其他山头错落有致,分封堂口,再下面一些缓坡处的低矮筑房,则是新入门弟子修行的地方。
后山,一处溪流形成的幽静浅滩,此处水势缓慢不见波纹,一方白玉巨石坐落在浅滩边缘,四周水雾密集,独独绕过玉石左右。
玉石之上有人静坐,白衣赤足,青丝如绢而半束,那人正慵懒的伸出一条腿搭在玉石外,脚尖刚好触及溪水,另一条腿蜷缩起来,头枕其上,静谧凝思。
忽地心动,水也动,水纹横生。
一股飘渺意从南而来,穿过云海,无视仙宫阵法,降入水雾,惊扰的雾气翻腾剧变。
玉石上的人抬起头来,眼瞳微缩,看向面前的雾气翻涌,片刻之后塑成一人形模样,不似真人有颜色,却惟妙惟肖,鼻眼分明。
“怀老弟,咱又见面了。”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应,那“人”匆忙问道:“怀老弟,你这是见到老哥太高兴,以至失了声?咱们两个啥交情,喝酒不下双手之数了,欣喜至极到这一步要不得。
实在不行,你涕泗横流我也能接受,要是怕哭出声,坏了自个儿好容颜,流个泪就行,反正你水法大成,流个泪罢了,坏不了你这张俏脸。”
怀源盯着他无动于衷道:“你能走脱,我不意外,你死了,我也不在乎。可你竟然活着,还回来了,为了什么?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
那人应该是很熟悉这位河神的脾气,毫不介意再次相见的“问候”言语,反而得意的笑了几声,周身白雾也跟着一起抖动涟涟。
“亏得神国还在苟延残喘,你们山水神灵的敕缚还在,要不然,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打算夺位了吧。”
怀源神色冷淡下来,“我即是神国册封河神,自然荣辱与共,比不得你穆鸿风清静自在。至于夺位,我怀源有自知之明,河神是河神,也只是河神,你的位子我不抢,也抢不来,留给其他人找你麻烦吧。”
穆鸿风叹气道:“还是一如既往的臭脾气。”
怀源敷衍道:“承让。”
穆鸿风看着眼前的河神,虽说早有今日的打算,可还是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我这次来,是有所求。”
对面河神疑惑道:“你穆鸿风求我相助?连你这个飞升境都做不到,我一个小小河神,何德何能有此能耐,另请高明吧。”
穆鸿风无奈笑道:“这次不是来刁难你的,只是求你诚心诚意的帮忙,与我共事一场,如何?”
怀源讥讽道:“鸡鸣狗盗之术非我所长,你穆鸿风自己做回老本行,就不要想着拉别人下水。话已说清,我就不送客了,你自行离开吧。”
“你看看,冤枉了不是。”穆鸿风有些幸灾乐祸。
指着对面河神道:“真要偷东西,用得着别人出手,我穆鸿风做事光明正大,行不正,坐的也直,是我偷的就是我偷的,世人都知晓这些个。脸皮什么的老子早就丢出去了,反正手艺傍身,脸皮值不值钱无所谓。”
怀源对这位半个“上官”的过往,比起外洲外人了解更多,刚才这狗日的无耻言语,说的却不假,做个贼偷能做到光明磊落的,整个天下独一份。
“你想求我做什么?”
“有大有小,也可大可小。大到拼尽全力,求来日新月异,小到顺手而为,求个与人方便。”
“哼,尽是虚言,不听也罢,速速离去,如若不然,休怪我动手赶客了。”
“你咋就软硬不吃呢,好歹点个头也行啊,有了你怀河神应允,以后我找其他人吹牛,顺水推舟,也能多笼络几个人,不对,少说十多个才是。”
怀源听他说完警惕起来,想起前几天的事情,问道:“游侠孟栖能在南聿洲破镜,是你出的力?”
穆鸿风坦诚相待,笑道:“不错,是我助他破境。既然是剑修,又入仙人境,以后咱们南聿洲本土,出不了另一个飞升境修士了。”
“这份天大的恩情,还不足以让他帮你做任何事?”
“得道者多助。”
怀源想到这狗日的刚才那些话,赫然起身,诘问道:“你想再立神国,做神国之主?”
穆鸿风怔在那里,沉默下来。
怀源继续道:“如今神国危如朝露,你穆鸿风幸灾乐祸,正好做那落井下石之举,趁此时机,拉拢神国旧部,待得他日,你穆鸿风高坐神国之主,我等门下走狗也能顺势抬高神位,是也不是?
就是不知,我这个河神若是助你,打算如何封赏,一洲之主?还是水神之位?”
若真是如此,姓穆的今日来此,即是拉拢也是威胁,怀源想到于此咬牙切齿,指着对面那人斥骂道:“你这狗贼,真是天大的狗胆!”
河神显然是动了真怒,胸口起伏不定,一河之主神威自现,周遭雾气迅速聚集,背后的沧浪仙宫,以祖师祠堂为先,各个堂口的主峰所在,都升腾起云气聚拢向后山这里。
隐隐听到河浪声响起,曲梁河河水上游改道,下游倒流,直入空中,成就天河之象,裹挟河中生灵跨越仙宫,一路波涛浩荡,围拢至两人上空,轰鸣不止,震耳欲聋。
河水越积越高,水浪越发凶猛,越来越厚重,河水有漫过云端的迹象,透过河浪的日光迅速暗淡下来,曲梁河河神摆出拼杀姿态。
即便如此,怀源不觉得能留下穆鸿风,甚至能否伤得了他都是未知之数,天地间的飞升境本就稀少,掰着手指头就能数清,尤其是神国名存实亡的当下,飞升境何处都能去,何事也敢做。
可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所谋甚大,动摇神国根基,作为神国的三品神官,大道、性命之危,各占一半,足以让他和这个狗日的拼杀一场。
穆鸿风抬起头来,望向西北方,悠悠道:“神国之主啊,比起一洲之主,确实威风不少。”
收回视线,看向对面河神,“可惜,你错了。”
紧接着补上一句。
“万幸,你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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