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福伦达还在絮絮说着,那一边王禛已经被带入瑞恩的卧室。几个小厮深感不安,直到瑞恩厉声一喝,命王禛下跪,几个小厮瑟瑟发抖,正要上前摆弄王禛,被后者瞪了一眼,遂不敢上前。
“跪天跪地跪父母,我从未跪过旁人,今后也是如此。”
“此话很是稀奇,”瑞恩静坐着,淡淡觑着他,“看样子卡尔娜的眼光不赖。”
“王爷,”王禛向前一迈,双手抱拳,义愤填膺道,“我从不觉得我有如此大的错处,遭此殴打,实在心有不平。”
闻言,瑞恩挥手让小厮们退下,对王禛说:“你得罪了王府夫人,自然该打。”
“我只是不愿沦为别人的玩物,仅此而已。”
“卡尔娜是个极其冲动之人,任何人都无法掌控她的脾性,在她面前任谁都只能逆来顺受,我若是不罚你,她回来看到你拒绝了她还好端端的,岂非不把她放在眼里?”
“原来你们是这样想的。”王禛深吸一口气,身上各处酸痛难挨。
他忽然想起到此处的第一日,福伦达对他说过,长得十分俊俏并非好事,现在他才渐渐明白其中真意。
万事有因必有果,即使是恶事亦有恶果。
“王爷,我不明白,夫人既是您的妻子,您为何还要为她找面首。”
瑞恩冷冷瞅他,“这种事不是你该问的,你话太多了。”
“我愿意接受惩罚,只要不逼着我下跪。”
“那好,”瑞恩闭上眼,“今天白日你就好好休息,但是今夜子时你必须到皇城外的乱葬岗中去守墓一夜。若你能活下来,以前的事既往不咎,若你死了……”
王禛打断他的话,“我死不了。”
瑞恩轻蔑地笑了笑,“那里并非普通的乱葬岗,你可想清楚了?”
王禛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多谢王爷恩赐。”
他举步往外走,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回到自己居住的耳房,咬着牙躺下,却再也难以入睡。
尼康从睡梦中惊醒,瞧着他满头冷汗,赶忙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方才爬树摘果,不小心掉下来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尼康小心翼翼掀开他后背,见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眉头拧得更紧。
“我去帮你找点药来。”
“等等,”王禛颤声说,“再过半个时辰,你帮我去花园里寻一个剪花的,名字叫魏轻的侍女,让她带着草药来见我一趟。”
“好好好,你快躺着别动。”
尼康不放心,又忙前忙后为王禛烧热水泡茶。王禛凝视着他背影,突然鼻头一酸。
他一向有些看不起尼康,因为他心眼小、胆子小、遇事躲躲闪闪又贪生怕死。可是王禛没料到,在他受伤之际,也是尼康为他担惊受怕。
尼康把一块热毛巾摊开敷在王禛背上,他这才有了绵绵睡意。
再次醒来时,尼康的脸变成了三张脸。
王禛暗忖天色尚早,正要接着睡,头顶三个人却把他唤醒。
“王禛,快醒醒,别睡了。”是弗丽桑温柔的声音。
“王兄……该死的,是谁把你打成这样……”是杨颂粗犷的声音。
“王禛,别装死了,快起来。”这个绝对忘不掉,这是魏轻那臭婆娘的骂声。
不过这个臭婆娘应该带了草药来,思及此,王禛拼命睁开眼,虚弱地勾起唇角。
“早上好,各位。”
“好什么好,日上三竿了。”魏轻蹲下来,不耐烦地扶着他的肩膀说,“转过来,我给你上药。”
王禛瞥她一眼,不满地道:“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凶。”
“谁让你作死,”魏轻嘴上嫌弃他,抹草药的动作却轻柔许多,“我们才听说了,你定是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夫人和王爷,所以才会受罚。”
“我没做错。”王禛梗着脖子,“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颂问。
王禛疼得直叫,只是看见这三张关切的脸,满腹委屈顷刻间消散大半。
“没事,小伤,养养就好了。”
“小吗?”弗丽桑蹲下来,双手托腮,往他裸露的后背上轻轻一戳。
王禛叫得更大声了。
“杨兄,你且慢慢说来,王爷为何把你打成这样?”
王禛忖了忖,依着杨颂这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必定打上瑞恩的门替他讨回公道,到时候受伤的可就不止他自己了。
思及此,王禛嗫嚅道:“魏轻说得对,是我做错了惹了夫人不痛快,所以挨打了。”
杨颂还想问什么,弗丽桑拽住他,摇了摇头。
许多事是无法言说的,秘密听多了甚至有可能惹祸上身。
魏轻冷哼一声,把草药盒放在地上,“我们不能时时来看你,这药你让尼康帮你涂,一日三次,一次也不能少。”
王禛虚弱地挤出一个“好”字。
“王爷对你还有别的处罚吗?”杨颂撸起袖子,“若罚你别的工作,我替你做。”
“扫墓你也替我做吗?”王禛干笑两声,看见三人眼中的疑惑,霎时间笑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魏轻问,“王爷指派你去扫墓?”
“没错,而且就在今晚,我要去皇城外扫墓整夜。”
“这……”杨颂犹疑片刻,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把今天的活儿干完,晚上同你一起前去。”
“我也去。”魏轻也起身说。
魏轻转头瞥见弗丽桑,只见她犹疑不定,轻咬下唇,便轻声说:“弗丽桑,你便留下继续工作,待我们回来再告知我们王府中可有变数。”
“好。”弗丽桑感激地看了魏轻一眼。
“那就说好了,我们三人同去。”
杨颂拍拍王禛的肩膀,后者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你们确定要去?”
“扫墓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不是,”王禛摇头,郑重其事地道,“今早王爷特意提醒我,这所谓的乱葬岗并不是普通乱葬岗,他还说有丧命的可能。”
二人闻言,脸色一变。
“你们实在不必跟我一起去冒险。”
“既然如此,魏轻你留下,我和王兄同去。”
“废什么话,要去一起去。”魏轻双手叉腰,不屑道,“区区乱葬岗,还能有鬼怪把我们生吞活剥不成?”
杨颂赞许地笑了笑,“王兄,听见了吗?无论如何我们不会丢下你。”
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被感动,此刻王禛亦是如此。他忍住满眶热泪,握住杨颂的手,深深笑起来。
不能回家也没关系,留在这里也并非孤身一人。
当天戌时,三人在瑞恩王爷的授意下离开王府,雇了一辆马车去往皇城的乱葬岗。
马车行驶将近一个时辰,三人抵达乱葬岗前山。乱葬岗在群山的山涧之中,马车停下后,三人又行了一柱香功夫,这才抵达乱葬岗。
虽说是扫墓,可是乱葬岗并没有墓碑,遍地都是死去的宫女、小厮和侍卫,堆砌如山,鲜血凝固。
月黑风高,乌鸦绕树,远处群山起伏,近处尸首无骨。
“这里……”魏轻瑟缩着肩膀,颤颤巍巍道,“有何墓可扫?”
“没有。”王禛倚在一棵树旁,头顶乌鸦的叫声刺耳异常。
“王爷的意思大概是让我留在这里经受一整夜的恐惧,不过我从不畏惧死者。”
“你倒看得开,”杨颂蹲下身观察了几具尸体,随后道,“这些死者的死法大多数相同,皆是被活生生打死。”
“所以只有努力做一个有用之人才能活下去。”魏轻说着,愈发抱紧自己,“我们找个山洞吧,在这里待上一夜恐怕会冻死。”
二人点头附议,王禛在前面开路,走了没几步,忽而闻得一阵哭声,顿住脚步。
“你们快听,好像有人在哭。”
魏轻和杨颂二人面面相觑。
“没有人在哭啊,你听错了。”魏轻说。
“不对,你们听……”王禛食指竖在唇边,轻声说,“哭声越来越大。”
“王禛,”魏轻靠近了杨颂,咬咬牙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就在前面。”王禛指着前方,二人望去,只见远处漆黑一片,除了横七竖八躺倒的几具尸体以外再无他物。
“我去瞧瞧!”王禛说着就跑远了。
“王禛!”魏轻紧攥着杨颂的衣袖,急切地喊道,“你快回来,你去哪儿啊!”
王禛头也不回跑远了,杨颂刚挪动脚步,魏轻便环住了他的胳膊。杨颂扫了魏轻一眼,见她牙齿打颤,全身发抖,便道:“不如你留在此处,待我把王禛寻回来再来找你?”
“不!”魏轻凄厉地喊道,“你休想把我丢下!”
经过几日相处,杨颂渐渐摸清了魏轻的性子。初次相识,他本以为魏轻和阿九非常相似,是个实打实的女强人,不惧强权、不畏男子,可是魏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女儿的姿态和娇嗔,至于阿九,他从未见过她脆弱的样子。
他三年前便只认识杨妍和阿九两个女子,故而误以为女子要么强势霸气,要么温柔体贴,却不想遇上了一位中合两种特点的魏轻。
“那我们一起去,别让王禛走远了。”他说罢,紧紧握住魏轻的手往前跑。
魏轻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双眼未曾适应黑暗,只能牢牢抓着身前的救命稻草。
“慢点,杨颂慢点!”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等等……哎呀!”魏轻喘着气,险些踩到石块跌倒,杨颂连忙转身搂住她,她便栽进杨颂怀里。
“抱歉,”他轻拍她的肩膀,“是我跑得太快了。”
“杨颂,你……”魏轻搂着他,轻声问,“你是不是也能听见哭声?”
杨颂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现在呢?哭声还很清晰吗?”
“越来越清晰,而且好像在吸引我过去。”杨颂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又因为魏轻靠得太近,心跳愈发迅速。
魏轻搂紧了杨颂,头埋在他胸前,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随后说:“我确信绝不是因为我耳朵聋了,大概是你们幻听了。”
“魏轻……你能不能放开我?”
“啊?”魏轻这才察觉自己仍然搂着杨颂,连忙松开,“这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那我拉着你,来。”
话说王禛独自一人走远了,来到一棵树下,哭声越来越近。他离得近了,看到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树下啜泣不止。
王禛走过去,柔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在此哭泣?”
那孩子不理他,只一个劲儿的哭。王禛皱起眉,环顾四周,只见这四处的山涧旁仍是尸体连绵,这孩子衣衫褴褛,哭得凄厉,难道是附近哪家孩子走失在此?
许是枝头乌鸦越聚越多,王禛的精神也绷紧,愈发不耐烦道:“你别哭了,哭有何用?有什么事哥哥帮你解决。”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王禛好奇地看向她,只听她声如蚊蚋,“我……我没有了。”
“没有什么?”王禛俯身凑过去。
“没有……脸了。”那小女孩说着,转过头来,竟是一张完全没有五官的脸,犹如一张皱巴巴的面皮。
“妈呀!”王禛吓得立马抽刀而出,砍向小女孩。
小女孩的头颅被他砍下,骨碌碌滚落到地上,哭声再次响起。
“我没有了……我没有了……”这次的哭声还夹杂着凄惨的诉说。
王禛惊恐地环顾四周,哭声居然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而转头望去,四面八方数个没有脸的小女孩突然出现,一齐扑向王禛。
王禛避无可避,只好爬到树上,惊起一片群鸦。他坐在树枝上,只见小女孩们纷纷挤着往上攀,其中有的已经拽上他的裤脚。
“该死的,这到底是群什么东西!”王禛一脚踹开一个小女孩,她们却如群蚁般密密麻麻往上爬。
这绝不可能是真人,一定是鬼。可是这天底下怎么会有鬼呢?他从不信鬼神,不畏鬼神,自然也坚信不会遇见恶灵。
若非鬼神,那么此情此景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装神弄鬼!
那么,怎么才能找到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呢?
王禛仰头一望,只望见天边一弯新月和月下的苍茫夜景。他孤身一人,自然没有对策,若是有魏轻和杨颂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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