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嫂问小满一些在上海的新鲜事,再把他不在这大半年里家长里短的琐事也有一样没一样地和他说起。
临走时,柳嫂又喊住他,说自家去年修屋子,还剩一些材料,空堆着可惜,问他需不需要。
他在路上其实就想好了,要趁这次回来把家里荒年时损坏的屋檐修补一下,就忙不迭道谢接受下来。
接下来几天,小满便几乎是在屋檐上度过,他小心翼翼地将损坏了的瓦片揭下来,刷上一层泥浆,再把新的砌上,他的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没一丝在高处的胆怯。
倒是红杏始终是拢着手,满脸不安立在底下,眼巴巴盯着他,紧张得呼吸都不敢太重,直到他把最后一块瓦砌上,才算放下心来。
修补过屋檐,他又顺便把家里仔细检查了一遍,年久破损的地方都修补好,忙完这些事,人仿佛都没回神过来,正月就过了大半。
又要出门的那天,小满原本不想闹醒她,天没亮,就轻手轻脚起来,他正穿着衣服,她却也起来了。
他还没说一声话,她就到他边上,拿了那件重新改好的新衣服,替他穿上,又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替他扣好衣纽。
这一回,终于是正正好好了。
红杏笑了笑,让他等一会儿,便自己走出房门,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一篮子鸡蛋,还有两大包晒干了的笋子豆角腌腊。
她看着他,有些发怯,仿佛自己也觉得拿不出手似的。
她的意思,他全懂,这些,她是要他去送给让他读书的恩人。
他受人家的恩,其实她比他还更不安,她又实在拿不出来什么,只有把所能拿出来的全数倾囊。
小满要开口说话,喉咙却有些发梗,只有点头,上前去将她抱住。
红杏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再轻轻推开他,带着笑指一指外头,提醒他:时候已不早了,该走了。
他们两个并排着走,狗儿摇着尾巴跟在他们后头。
到码头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
红杏把篮子交到他的手里,再替他把衣领子又整理一遍,人就站着,像上次出发时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上船。
这次小满硬着心肠没有回头去看,船开出了一段,他望着滚滚的江水,蓦然想起,自己还有多少时日才能再见她,不想还好,一起了头,就仿佛一个无底深渊,把他全部的心思都吸了进去,只剩下排解不得的离愁。
小满深吸一口气,又逼迫着自己去想别的,自以为压了下去,一低头,看见她交给他的那篮子东西,到底还是红了眼眶。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就提着篮子,照着阿立给的地址,搭了两趟电车,郑重其事地去到了叶姨位于租界的住处。
一幢独门独户的小洋房,离闹市远,显得格外清净。
小满走到跟前,也没什么缓冲的时间,都没来得及按门铃,就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下意识一抬头,看到叶姨支着胳膊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对着他笑。
她穿一件家常的鹅黄色开司米毛衣,一只手里端着茶杯,另一只手里夹了半支细长的女士烟。
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叶姨吸烟,虽然并不觉得有多少突兀,仍有一瞬觉得好奇,仿佛对她的固有印象被打破了。
叶姨很快下了楼,替他开门,还是看着他笑。
小满也打了声招呼,叶姨点着头让他进门,他发现,她手里的烟已经扔掉了。
一踏进门,他就明白过来自己似乎是弄错了什么,房子里装饰清雅,却并没一丝男人生活的痕迹,甚至是带着一种独居特有的冷清。
原来她和魏大亨并没有住在一起,或许也不是自己理所应当所设想的那种关系。
这一下他有些发窘,提着篮子的手攥紧,备好的话也一时语塞,竟就无言地傻站着。
叶姨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把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放下,说了一句:“多谢你平日里对我的关照。”也就只有这一句。
其实,他心里还怕她不收。
叶姨只是笑着看一眼他带来的东西,点头道谢,又说:“有心了。”也就收下了。
小满略松一口气,叶姨又指一指沙发道:“从阿立那里过来有一段路,口渴了吧,你先坐,我替你倒杯茶。”
按理来说不该劳烦,但她的语气再自然不过,仍像是个温和的长辈,使小满觉得若是推脱,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便听了她话,乖乖地在那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来。
拘束,其实还是拘束的,这样坐着,半个身子陷在沙发柔软的海绵里,他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叶姨走去厨房,很快便亲自端了茶过来,一并还拿来了精致的糖果点心,用小碟子装起来,好像哄孩子似的,一样样放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让他吃。
小满这才发现,这家里似乎也没有佣人。
他道过谢,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是他从没喝过的茶,加了牛奶和糖,暖丝丝的甜津津的,再咬一口点心,也是甜。
叶姨看着他吃,忽而又有些感触道:“一篮鸡蛋可要攒好久,我记得,你家乡还有个嫂嫂,是她让你带来的?”
小满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红杏来,还不及答话,脸先红了。
叶姨看在眼里,却只是笑着,并不点破,一会儿目光又落在了他穿着的新衣上,赞叹起来:“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嫂嫂做的?手真巧。”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听到称赞她,眼睛里又不自觉地带起笑意,手交握着,似乎有心要掩饰,却又没有办法,只得轻轻点头。
晚间,他在桌前读书,阿立从厂子里回来,随口问起他白天去叶姨住处的事情。
小满照实答了,忽然想到什么,又脱口问道:“对了,叶姨和魏爷……”问出口了,他又觉得唐突,没等阿立答,自己先打住,“算了。”
阿立倒并没太在意,淡淡一笑,“他们的事,我也讲不清楚。我只能说,叶姨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才听见这话,小满便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问,那魏爷难道是个简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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