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满

第81章 安定

    
    煦和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红杏,不免惊讶,却只呷了口酒,笑着问:“怎么不一样?”
    小满低声说:“不是我知道的她了……”他按一下发涨的眉心,觉得自己的声音也透着不真实。
    煦和搁下酒杯,摇头只是笑,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几分落寞,他像是在对他说,亦像在对自己说:“那么,凭什么她就一定要按你想的那样,在原地一成不变地等着你,念着你?”
    小满伏在那桌台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最后听进去的,也就是这一句话。
    红杏每日这个时间起床,天色不过熹微,屋里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出去好像蒙着一层牛乳,白茫茫的,看样子是个雾天。
    梳洗完毕,她把碗橱里隔夜备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里。
    她看福顺出来了还总有一顿没一顿的,做饭时就总多做一些,留出他的一份。
    时至今日,她其实还做不大来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又用不习惯煤球炉,米饭也偶尔还会夹生。
    福顺心存感激,从没一句挑剔,不论什么吃得都香,她反过来还有些过意不去。
    她想起小满小时候气鼓鼓地挑剔她包的饺子难看,那段时日被他到处针锋相对,其实并不好过,但他总归还小,又是年幼失亲,她便一笑了之,处处宽宥。
    再后来……再后来遇到那些事……
    再后来……身心都在一处,人便完全深陷进去,一面舍不得他走,一面又迫着自己接受,不知不觉把生活的重心全放到他的身上,眼看离他越来越远,患得患失,终于垮了下来。
    她也不是有意冷淡他,有心想改变,要跟上他,但在那之前,总害怕重蹈覆辙,又以同样的方式被压垮,实在不知该用哪种方式去跟他相处。
    红杏把饭盒装进布袋里,收敛思绪,提起搁在墙角边的煤球炉开门,预备做早饭。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茫茫的白雾,什么都还来不及看清,先对上了一双似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只看小满推着一辆脚踏车立在门口,不晓得等了多久,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见她发怔,看似活泼地朝她按了两下车铃,笑着问:“一道上班去,好不好?”那声音却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微微颤抖,并没有表面的镇定。
    他说完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里其实怕极了,怕她摇头,怕她回绝。
    红杏搁下煤球炉,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微笑着指一指那炉子,告诉他:等她一会儿。
    小满这才回过神,知道她是要生炉子做早饭,忙将脚踏车靠墙停好,到她身边去帮忙。
    他出来的时间久,生起煤球炉其实比她还更熟练些,她也就放心地把蒲扇交给他,自己又进了屋里去。
    她端着锅再出来时,小满已将炉火烧旺,她把锅放在炉子上,不一会儿一锅饭便煮沸了。
    她端起锅带他进屋,这屋子门框太低,他进来都要略略低头,屋内又只开了一盏洋灯,暗沉沉的。
    靠墙的小木桌上已放好了两样下粥菜,一碗雪菜炒毛豆,另一小碟乳黄瓜。
    红杏让他在桌前坐下,又将一杯茶水送到他的手里。
    小满接过喝了一口,原来是菊花茶,温度也正是适口。他赫然想起,菊花茶是家乡解酒的土方。
    他微微一怔,做了错事似的低声解释:“昨天正好碰到煦和,很久没见他,就一道喝了几杯。”
    红杏认真听他解释,只是点点头,轻浅一笑,去拿碗筷。
    小满端着茶杯,环视屋内的陈设,这样逼仄的空间,起居作息吃饭都混在一道,难免拥挤纷杂,她却规整得井井有条,连水磨的地都擦得一尘不染。
    墙上贴着月历,窗台上搁了一盆不知名的植物,在这荒凉的深冬尽力发散着绿意。
    置物柜上搁着针线盒子,他认出来,还是旧日时她用惯的那一套。多少个黄昏,她都是从这针线盒里拿出针和线,坐在竹椅上,在自己身边安安静静地缝着。
    如今在这线盒边上,还放着一本识字簿,另有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新式时装杂志,最上面是一本用线装订起来的没有封面的小簿子,第一页上就能看到拿铅笔描绘的稚拙的服饰线稿。
    看着这些东西,已消遁的醉意似乎又卷土重来,他的头又昏又胀,心揪在一处,他忽然之间意识到:原来她陪伴等待自己那么多年,却从没有做过她自己想做的事。
    这时候红杏已盛了两碗饭回来,分放在两人面前。
    她递给他一双筷子,向他笑一笑,自己低头先吃了起来。
    小满搁下茶杯接过筷子,兀自又愣了一会儿,终于也随她一道默默地吃饭。
    屋子里这时是静的,粥碗上发散出的热气袅袅地在彼此之间升腾。
    这一瞬间,他恍惚里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过往的无数个晨间,他们都是这样在一张饭桌上吃早饭,现如今却不晓得已与那些日子隔开多久多远。
    “对不起……”小满说。
    红杏闻言,端碗的手一顿,却搁了筷子,红着眼圈轻揉他的头,又笑着摇了摇头。
    小满每天都来。天还尚早,伸手不见五指,家家户户都闭着门,一条窄巷仿佛还沉在梦里。
    他推着车到她门前,那扇门其实只是虚掩,他仍是轻叩两下,才去推开。
    红杏渐渐习惯了他来,他进门时,她有时手头正好晾着衣服,有时又正生着炉子,她也只是向他微笑,并不特意停下手里的活。
    他也是惯性的,看她在忙什么就上去帮什么,而后总是一道吃过早饭,再一道收拾完毕,这才出门去。
    他带着她骑车出窄巷时,太阳往往才只探出半个头,不论四通八达的大道,还是细枝末节的小巷,都有一半隐在暗里,影影绰绰。
    青石路上的晨露未干,车胎晃悠悠的,有些骑不稳当,身后坐了她,免不得要更加小心。
    晨风是冷的,手脚周身都被冻得麻木,唯有的感知就是她揽在他腰间的手,从那一块升起来的热度驱散了寒冬的冷,也让人心安定。
    知道她在后座,她在身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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