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过去,红杏心血来潮,笑拿着一份刊着大世界宣传广告的报纸,提议这礼拜天过去玩玩。
店里的三个人在午后出发,还没有走到电车站,远远的却见小满和煦和站在那里,看样子已是等了一段时间。
福顺惊喜地朝他们挥手。
婉晴不睬煦和,又好像在埋怨他们没把一道去的事情提前告诉她,连带小满也不睬了,就挽了红杏的胳膊离他们远远站着。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旗袍,红杏倒是穿着洋装连身裙,也是鲜亮的红,两个人像是互换了衣服,倒也合适。
盛夏的天蓝得清澈如洗,路两旁梧桐的枝叶繁密翠绿,配合她们的红裙,仿佛一幅鲜明生动的油彩画。
电车到了,也是前后脚上的电车,因是人多,在车厢里又不得不靠近。
车缓缓前行,婉晴仍不说话,福顺却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气氛多少缓和了些。
小满看了一眼红杏,她也正看向他,隔了一些距离,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一笑。
他忽而察觉,在她乌黑的发丝里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仔细一看,正是他小时候送给她的那一枚发卡,而她戴在耳朵上的耳坠,分明也是他从前送给她的那一副。
红杏笑了笑,有些害羞地抬手顺一顺发丝,又转过头去。
小满还是笑,对着她的方向,心跳加速,目光却是坚定。
下了车,婉晴还是吊牢红杏,挽着她的胳膊打前头走,福顺就到后头,跟小满煦和走在一起。
前面说说笑笑,后面也在谈天说地,彼此之间距离虽然时远时近,却没像一开始时拉得那样远,看起来好歹是一行人了。
在大世界门口,一眼看去无数攒动的人头,心里不由都有些发怵,进门去,就看那十二面哈哈镜前围满了人,真如其名,照镜子的不分男女老幼,一律都是嘻嘻哈哈,笑闹个不休。
趁人少些的空档,他们也好奇地过去凑了一番热闹。
走到跟前,先随便照一面,就看镜子里的人被拉得极长极细,五官都随之变了形。再换一面去看,镜子里的人又被压缩成了矮胖的小人儿。
都是第一次照这样的镜子,几个人都觉得新奇,婉晴起初还绷着脸,待到一面面照过去,终于还是绷不住笑了出来。
再走进去,就看到无数个房间,一间间整齐地隔开,每间都是一个新鲜的小世界。
左边的电影场日夜轮流放着中外电影,靠着马路的“乾坤大剧场”是看京戏的好地方,中间又是游戏厅,立在天桥上还可以看杂耍。
吃喝玩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应有尽有,可看的东西太多,地方又是实在太大,这个花花世界,像永远逛不到头的万花筒,置身其中,只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用,一双腿也不够用。
这才不过底楼,二楼还有舞厅,三楼又有中西餐厅和戏场……
花样多,人自然也多,又不像春节时的庙会,那时好歹是冬天,再怎样拥挤,也不至于汗流浃背。
这一日还并没有走多少路,已是汗如雨下,喉咙干渴得厉害。
于是,他们上前告知她们一声,这就去买饮料。
卖饮料的地方也是人挤人,队伍排得好长,福顺还憋着尿,忍不了就与他们说了一声,飞奔去上厕所。
约定好还在卖饮料的这处碰头,然而等福顺四处问询,好容易寻到厕所,又好容易解决了,再一出来,放眼一望,却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晕头转向,再分不清楚南北西东。
福顺心里晓得坏了事,顿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走出几步路,略微镇定下来,想着师父和婉晴小姐穿的都是红裙子,心里头默念,要寻红衣服的。
他一面走,一面在人群里面搜寻,看见穿红的女子就绕上前去看个究竟。
不晓得走了多久,糊里糊涂上了二楼,看到一处大房间,听到那乐曲声,心里猜测可能是跳舞厅,他好奇地在门口张望。
这会儿并不是跳舞的好时候,舞厅里空荡荡的,天花板上一盏圆球似的吊灯孤单地转着,四下也是昏暗,他刚要走,眼睛无意扫到什么,给雷打中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了。
只看在那幽暗的灯光下,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有一男一女搂着颈,缠吻在一起。不是别人,正是宋少爷和婉晴小姐。
他呆立着,心一阵狂跳,回过神来逃也似的离了那地方,脸颊已是烧了个透。
他又继续走,一口气上到了三楼。
中心剧场正在演出的是滑稽戏,福顺对沪语半知半解,但一走到天桥的人堆里,不由自主被围看的人的笑声感染,看着台上人那做作的动作姿态,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滑稽戏演完,他预备再接着寻人,谁晓得却又开始演出杂技了。
几个汉子骑在马背上一层一层地叠罗汉,他们叠得那样高,眼看着要挂不住了,却还绕着圈儿跑,那立在最高处的一位手里同时还在抛着点燃的火把。
福顺看得心惊肉跳,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久,才随了人群一道欢呼着叫起好来。
节目结束,他还没回神,很快又有人上来变戏法。
这又是从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他看着那人一会儿从帽子里抽出一朵花,一会儿又抽出一把宝剑,到最后,竟变出个活物来——一只兔子。
他张大了嘴,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动了,不知不觉就这么一直看到结束,此时夕阳斜照,时至黄昏,万千灯火依次亮起。
他觉出了饿,就跑到卖吃的那里,买了面包拿在手上,再买一根冰棍咬嘴里,一口冰棍一口面包,边吃边走。
正往下走时,眼角的余光无意中在最中央的大转轮上瞟到一抹大红,他驻足定睛细看,其中的一个转椅上坐着的正是他师父红杏和小满。
福顺急急忙忙过去,趴在离转轮最近的栏杆处等候,看他们快到眼跟前了,刚要向他们挥手,却看小满摘了师父的耳坠发卡,笑着将一枚亮闪闪的戒指戴到了师父手上。
不过一晃神功夫,那转轮又很快朝上转去,他再仰头看,正对着夕阳,那两个人的身影都模糊成了剪影,却是紧紧依偎在一处。
他感到脸颊又烧了起来,昏头,怕是要中暑了。
*
谁都说不清楚,这场雨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下起的。
自打开春就没见过太阳,一连十天半月不肯消停的雨,衣服都是挂在屋子里阴干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苔藓饱吸了雨水的养分,越发浓绿,起初只在石缝壁角一类的地方蓬勃生长,随着雨势的延续,版图越扩越大,逐渐地连路面、屋檐瓦砾的隙缝里都绿得发亮。
大人们对这下不停的雨心存烦厌,小孩子却是欢欣,一不留心就偷穿了大人的雨靴溜出家门,成群结伴专去寻地势低洼的路面,就在那小池塘似的积水潭里踩踏取乐。
大街上飘着各式各样的伞,老式的、新式的、脏旧的、干净的、素色的、花色的。
除却孩子,下雨天也不得不出外的人,走路的脚步不免拖沓沉滞,每张面孔都藏在一把把伞后,谁也看不清楚谁,只是自觉跟别人保持距离,到了拥挤的地方,实在避不过去,一不当心伞尖碰着伞尖,又慌忙分开,嘴里匆匆道一声:“不好意思。”
唯有那一辆辆的人力车,不论好天坏天,在街上总能有条不紊地沿着各个方向穿梭,没受一些影响。
这会儿其中的一辆,在风雨中渐渐慢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带着几分为难:“今日杜七小姐大婚,前头水泄不通了……”
车上的乘客倒也好说话,听他这样讲,也就回一声:“那我们就在这里下吧。”
车夫小心翼翼把车靠边停下,把布帘子朝上拉开。
那青年先下车来,一身笔挺西服衬衣,刚好衬他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他自己立定,不慌不忙地又将一把雨伞撑开,这才慢慢地搀那女子下车来。
她穿一件藕色丝绒旗袍,外头披着羊毛罩衫,微一抬头,秀雅面庞略有丰腴,像羊脂玉一样透着温润的光。
女子被他搀着下来,又有些无奈地向他一笑,像在嫌他太过小心了。
他也笑笑,却不听,给过车费,伸手温柔地揽着她的肩,仍是替她撑着伞。
她也就随他去了,一只手不由自主放到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两个人慢慢向前走,前头果是车马辐辏,拥堵不堪。
眼见前方教堂的尖顶近在咫尺,他忽然发觉出什么,将一只手探出伞外,而后停下脚步,笑着将雨伞收拢起来。
马路对面,一个少年灿烂笑着,一面朝这边用力挥手,“师父,小满哥,快来!仪式要开始了,就差你们啦!”
他笑应一声:“来了!”和她一道朝那边过去。
铅灰的云层里透下来一缕浅暖的光,阔别了一个多月的太阳正一点点探出头来。
往下,应该都是好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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