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仪仗自甘泉宫外缓缓铺开,华盖宝顶延绵十里不散,彩车花饰布满脚下,仿佛如在厚重的花丛云端上行走一般,带来居高临下之感。
纾甯看着眼前铺开的全套仪仗,忽地心中有些发怵,上一次见这全套的仪仗,还是大婚之时。
无论是林樘还是自己都不是讲究排场之人,从前还能入宫之时,自己与林樘入宫即便要使仪仗也多半会选择最为简朴那一类。
有时甚至只是一乘小轿,连宫中的贵人都能比他们豪华些。
这样大的阵仗,定然不是林樘自己去吩咐的,便也只能是皇帝下旨命尚仪局整理出全套仪仗以供太子与太子妃出行的。
纾甯心中越发不明白了,这对父子,真真是从来不能以寻常人的逻辑来思考。
从某些方面而言,他们倒也还真算是父子。
她不禁叹了口气,却是正好落在了林樘眼中,林樘便是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想去了?”
纾甯摇一摇头,笑道:“没什么,长久不出门,如今出门迈哪个脚都不知道了。”
……
前往昌宁行宫路途遥远,且不可避免需经过闹市,皇帝便也增派了许多侍卫来保证安全,更添太子的仪仗气势。
一路上百姓站在仪仗车马两侧,皆是俯首山呼千岁。
林樘素来仪态端方,即便是坐在轿内亦是身姿挺拔,偶有清风吹过掀开轿帘,便也能将林樘端正仪容显露一二,芝兰玉树,恍若天上仙子,足够令人啧啧称赞。
“太子殿下真是气度周正,端方的很呐。”
“是啊,殿下芝兰玉树,太子妃娘娘温柔和顺,真真有天家气度啊。”
“陛下的长子,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呢。”
一路上这些百姓的称赞话语,本应当是化为极其温柔的轻风安抚心灵的,可无论是林樘还是纾甯听在心里,皆是觉着刺耳无比,更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刺入心中。
皇帝并不会因为汪老太妃一句话便能彻底转变对于林樘与纾甯的印象,化身为慈父。
同样,也不会因为几个百姓之言便觉着林樘真配得上太子之位。
反而,称赞的人够多,还会让皇帝越发怀疑林樘。
不过来不及想这些,一行人便也到了昌宁行宫。
皇帝躲在殿阁中只说“政务繁忙”,因此便只命林樘夫妇自去便宜,两人便也去了汪老太妃的居所拜见。
这是纾甯第一次拜见汪老太妃,从宫人的嘴中听过这位汪老太妃堪称“彪悍”的事迹,她便也不禁胆怯几分,这样的威严女人,并不好惹。
自己胆战心惊,却不想汪老太妃竟是甚为和蔼,见着纾甯略聊了几句便是吩咐纾甯坐到其身边去,还褪下腕边一只玉镯给纾甯亲自带上。
纾甯正欲推辞,汪老太妃却是道:“这只镯子,是老身做皇后之时上圣孙太后赏的。如今宫中,皇后早有玉镯,其余之人不过妃妾,自然配不上这镯子,你这周身的气度模样,以后必然能当得起一国之母的位子,给你也是应当的,不可推辞。”
汪老太妃越是这般说,纾甯便越是慌了起来。
思来想去便也只得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林樘,却见林樘只是眯眼笑了笑:“小祖母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万般无奈之下,纾甯只得硬着头皮谢恩:“多谢小祖母。”
汪老太妃这才眉开眼笑地,“这才是好姑娘。”她继续打量着纾甯,旋即眉宇之间竟是多了几分怒火:“皇帝这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佳儿佳妇,他竟也处处不满?除了你们,我还真是想不出究竟何人才配做这国朝的太子太子妃了。”
可偏偏,皇帝的不认可才是一切之根源。
不过总归,汪老太妃的认可对于林樘而言无异于是加持,只要皇帝心中还存着对于汪老太妃的感激之情,便也不可能丝毫不顾及汪老太妃的话。
林樘总能得到暂时安稳。
只是总归不会是长久之计罢了。
纾甯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开怀,毕竟这样安稳妥帖的日子,等到御驾回銮之时就要结束了。
待到八月十五中秋夜之后,皇帝亲率阖宫上下前往汪老太妃处辞行,一行人便是如此离了昌宁行宫。
在离开昌宁行宫之时,皇帝满面泪珠,瞧着令人十分动容。
彼时林樘正在皇帝身边,自然免不了上前关怀一番:“陛下虽不舍小祖母,然江山万代总要陛下治理,若是陛下伤心过度伤了身子怕也不好了。”
皇帝便是以袖拭泪,“朕不过是有感而发。婶子本来能坐享齐家之福,当年却是为了朕进言而被废了皇后之位,如今孤苦孑然,到底是朕亏待了婶子。”
众人便也只得点头称赞汪老太妃是如何的贤德良善,是国朝品行出众的第一号女子。
再者皇帝是如何的纯孝之恩,堪称天下人表率。
皇帝便顺势道:“朕无德无才,却不敢忘却婶子教诲。婶子常说,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比什么都紧要,人生在世,多与家人待在一处才是正经。朕这些日子常反思自身,便也深觉自身浅薄,许多错误实在应该弥补。”
“樘哥儿,你可愿原谅朕?”
彼时林樘正心不在焉地看着皇帝演戏,忽地听闻皇帝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适应,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皇帝是在呼唤自己,忙地跪伏于地:“陛下,臣不敢。陛下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您如此说,实在是折煞臣了。”
“动不动就跪。唉……”皇帝长声一叹,旋即便将林樘亲自给搀扶了起来,“你能如此说,便是还怪朕的意思了。”
“臣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咱们是父子,有什么话自然是说开了才好。这些日子,朕都让你在甘泉宫住,没回到宫里,咱们父子便也难免有了误会。朕这些日子听着汪老太妃说话,想着若是咱们父子离得近些,是不是有什么话便也都能说开了呢?”
“这……”林樘实在是未有料到皇帝竟是在此处等着自己,一时语塞,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樘哥儿,如今清宁宫也修缮好了,你可愿回宫陪陪你父皇?”
自然不能说不愿意。
“儿臣……欢欣之至。”
那就好,皇帝拍了拍掌,面上尽是欢愉之色,“好,那就如此说定了,你们夫妻,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回清宁宫住吧。”
“陛下……”林樘不禁吞吐:“甘泉宫东西繁多,臣……恐一夜之间不能收拾完全。还请陛下,多给几日时间才好。”
“你是太子,收拾东西又何须你亲自动手?便是你想,将甘泉宫连地拔到宫里都是行的。”
这下,林樘便是再也无法拒绝了。
不仅如此,皇帝还笑容满面地对着纾甯道:“太子妃,你产下新安也是辛苦的。想来,你也想多与新安见见罢。”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自然再也没有比孩子更能拿捏住人的事情了。
纾甯只觉着心一下子便被揪住了,想想那个从一出生便被夺走的孩子,心中更加是愧疚惶恐,教自己无法理智。
“父皇说的是。儿臣与太子妃,今晚便回去命人收拾,明日便回清宁宫住。”最终林樘挡在纾甯面前,面色端肃地道。
“嗯。”皇帝眯着眼睛,伸出手来拍着林樘的肩,“你是个懂事的,也不枉朕对你寄予厚望。你若能一直懂事,将来你继承大统,朕也是放心的。”
说罢,便是带着后妃等人率先登上车马缓缓离去,只留下林樘一行人于风中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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