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成二十四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宫中家宴,除太后与贵妃万氏外,众嫔妃皇子尽皆出席,继续着如往常一般的天家和乐。
然就在宴席进行到一半之时,宸妃邵氏却忽地出席离座跪倒于皇帝面前,向皇帝出首贵妃万氏经年所犯之恶行。
从嫉妒有宠嫔妃,再到强行抢夺四皇子林杬抚养欲以其替代储君林樘,再到苛待宫人、联络朝臣干政等等诸般事宜,桩桩件件都足够教人瞠目结舌。
旋即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出面指摘贵妃万氏的罪行。
如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绿波,极力言说万氏当年依靠澜水犯下种种阴私罪孽。
“当年贵妃娘娘自己的二皇子仙逝,便是心智疯魔,非但害了贤妃娘娘的悼恭太子,更用百般手段使有孕的嫔妃娘子滑胎,当年德妃娘娘与昭贵嫔娘娘小产,便是贵妃娘娘的手笔。”
“而后淑妃娘娘承陛下宠幸有孕,贵妃娘娘便将淑妃娘娘赶入冷宫,还派宫女绿香前往冷宫欲堕了太子殿下。”
“幸而宫女绿香尚有良知,只对贵妃娘娘推说淑妃娘娘不过是腹水。饶是如此贵妃娘娘犹不放心,屡屡派人前往冷宫折磨淑妃娘娘,想来太子殿下天生体弱便是如此缘故。”
“而后太子殿下被册封为太子之时,贵妃娘娘还欲下毒谋害,幸而殿下洪福齐天,只教殿中一只鹦鹉受过,才免了仙逝之命。”
“便是连端妃娘娘之前小产,也是与贵妃娘娘脱不开干系。”
“贵妃娘娘这些年脾气还越发暴躁,时常打骂折辱宫人,略不顺心便在宫中施以严刑,这些年单是被贵妃娘娘打死的奴婢便不下数十人。”
绿泊言辞激昂地说着这些,却是忽地心头一抽,痛楚无比。
若非是这一条,若非曾经给自己带来温暖的人被万妃折磨成那般的样子,自己恐也不会出来指摘万氏。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永远也忘不了那人被万氏责打的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在长街上哭着,还被太子妃偶然撞见。
便也是从那一日开始,便筹划着今日的复仇。
想及此处,她便更是于心底咒骂了万氏一番。
“不仅如此,当初太子妃娘娘身子受寒,亦是贵妃娘娘派人在食物饮食中做了手脚所致。”
“奴婢并非贵妃心腹,当初许多事情都是贵妃指使澜水做下的,只可惜澜水已死,奴婢便是想问也问不得了。”
便有嫔妃厌恶道:“你并非心腹都知道了这么多,至于她真正犯下的,只怕更多了。”
绿波说罢,便是轮到了林樘引了一人上殿。
当众人目光汇集在那进来的人身上之时,殿中的空气好似都变得冷冽了几分。
“陛下,这是当年为您梳头的张敏先生。”林樘对着皇帝躬身施礼,十足恭顺。
皇帝则当即大喊一声,将面前满桌子珍馐佳肴尽数抛于地上,“怎么会?怎么会?”
他更是示意林樘不要再说,更要命人将那张敏给赶出去。
然好似他的话并无什么用,张敏跪在地上便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当年血色惊心的往事。
从淑妃承宠之后遭遇的诸般辛苦,再到淑妃好不容易出了冷宫被册封为淑妃之后又遭了贵妃怎样的陷害。
“当年淑妃娘娘与祝景太医有染的谣言,亦是贵妃所捏造散播,只为着能让陛下厌弃了淑妃娘娘。而后淑妃娘娘被贵妃下毒谋害至死,贵妃还派其身边心腹内监将淑妃娘娘遗体伪造成自缢而死的模样。当日种种,奴婢皆是亲眼所见。而后奴婢为自保逃出了宫去,这些年奴婢日夜难安,只求能说出当年真相,还淑妃娘娘一个公道!”
张敏说到最后几句,竟也有些慷慨激愤。
紧接着,便是柏贤妃、张德妃、潘端妃、王顺妃等曾遭受贵妃所害之人一齐起身请求皇帝严惩万贵妃,以正后宫纲纪。
当诸般人证物证摆在皇帝面前,又是于众人注视下,皇帝便是想要偏袒也是不可能了,甚至他都无法说服自己万贵妃其实是干净的。
那些人,那些物证,没有一件是假的。
有些,甚至是他当年便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隐藏。
根本不敢让如此种种见光。
“朕……”他艰难地开口,仿佛唇舌皆被胶黏腻住了一般,“朕身子不适,此事……容后再说。”说罢,他便抬脚欲走。
“陛下身子不适么?”皇后却是将皇帝一把拦住,“倒也不用劳烦陛下,此事本就是后宫之事,臣妾身为后宫之主,责无旁贷,定会替陛下好生处置。”
皇后端肃的面庞恰如平静的王母宝相,温婉中透着不可质疑与反驳的威严。
“你……放肆!”皇帝低低地咒骂着,他努力想要喊出声音,可整个人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浸了麻沸散一般,根本不由大脑控制,更不要说高声咒骂了。
“这些事情,人证物证俱在,本宫看根本无需再查了。”皇后端着严肃面庞对着众嫔妃如是道:“传本宫懿旨,贵妃万氏,谋害皇嗣,残害嫔妃,沾染朝政,罪无可恕,着降为选侍,幽闭于未央宫,非死不得出。”
皇帝站在一旁由着众宫人扶住,听及皇后如此安排,既意外又愤怒,然而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将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恨不得将皇后给生吞活剥。
“陛下不用如此看着臣妾。若是您心爱的万选侍经受不住未央宫幽闭真的去了,臣妾定会为了陛下的颜面追封其为皇贵妃的,她永远,都是您心尖上的人。”
皇后目中威仪又多了几分,于殿中嫔妃身上皆扫视了一圈,这才吩咐道:“陛下身子不适,先送回去罢。你们,也都各自回宫罢,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后若万选侍之事还有牵连,本宫自会派人去看你们的。”
方才众人皆是见证了皇后这样一番杀伐决断的狠辣模样,此刻谁人不得倒吸一口凉气,只纷纷应下便是各自忙地告退。
而皇帝,便不过一瞬间,成了四肢都不能伸展的木头。
竟是中风了。
面庞歪斜,四肢僵硬,口不能言,只余一双眼睛能瞪的老大,似在诉说着不满。
可那却是毫无用处。
重阳节这一番风波,自是如地震一般的存在,然国家事情紧急,自等不得皇帝慢慢恢复,只得赶紧处置了才好。
当夜,太后周氏便下了懿旨,命皇太子林樘监国理政。
而数十位太医在给皇帝轮流看诊之后皆颤抖着进言:“陛下玉体,恐再不能康复如初。”
就这样,皇帝便是从韶成二十四年重阳节一直躺到了韶成二十五年。
韶成二十五年正月初八,被皇后下令关在未央宫之中饱受宫人内监虐·待的万选侍薨,皇后命以皇贵妃礼制下葬,谥为“恭肃皇贵妃”。
当闻听恭肃皇贵妃过世的消息后,久久躺在病床之上的皇帝竟是艰难开口含糊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大约是,“芳瑞去,朕命亦不久矣。”
皇帝的泪水整整流了一夜,当宫人第二日侍奉皇帝擦洗之时,发现皇帝眼珠竟已然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整张面上亦是血泪。
韶成二十五年九月初九,又是一年重阳节,怀念了皇贵妃半年多的,终日以泪洗面的皇帝林深驾崩。
国朝上下皆素,百官嫔妃哀嚎声足以撼动天地。
没人知道皇帝有什么遗言,皇帝也没有什么遗诏,国朝一切,只得按着国家体制规矩来。
太子林樘便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帝。
可满身素服的林樘,却心情极为复杂。
自从韶成二十四年的重阳节,他每日都会准时前往乾元宫“照顾”皇帝,外人看起来是这位新帝纯孝,可实际上父子两人是如何相处的,只有自己知道。
满心满眼皆是厌恶,丝毫不想和解,甚至连多看一眼都觉着厌烦。
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妃,那样好的女子,这一生都断送在了这冰冷宫廷之中。
不过是因为乾元宫里这位皇帝的一次偶然眼花醉酒。
那时皇帝嘴里含着的名字,是“芳瑞”。
得知如此,心中便更只有恨意。
可真当人没了,却还是流了许多眼泪。
隐隐有一丝失落,好似心中空了一方地。
不,是心从来就没长全过。
那一方地,唤作父爱。
“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做你这样的男子。”对着先帝的灵位,林樘最终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如是道。
“我相信你,不用说,我也相信。”纾甯一身孝服,缓缓走到林樘身后,于厚厚的蒲团上跪了下来,轻轻扶着林樘。
千言万语,其实都说不尽。
不过好在,眼前的男子一定会永远在自己身边,以后还有一生可以慢慢说话。
历经了万般痛苦的人,依旧璀然发光,是自己心中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我想……守孝三年。他虽不仁,可我不能不义。”
“好。我陪你。”
“我想,和你一齐住进坤明宫里,回头给坤明宫改个名罢,以后咱们同吃同住,一直在一起。”
“好。”
“待孝期一满,我就赐祝筠出宫。这小子,竟不知什么时候和柳氏在一起了。还有其余的几位娘子,原就是我对不住她们,以后她们或是出宫婚嫁,或是留在宫中给个夫人的名分好好养着,都算是我对她们的一丁点补偿。”他长长一叹:“终归我还个坏人。”
“你……”
“可这一次,我只想做坏人。”林樘转过头去携着纾甯起身,一路穿到后殿将纾甯按在榻上,将纾甯白履褪下,亲自为纾甯按揉着脚踝膝盖,“我说过,天下无妃,绝不是儿戏。以后,后宫只会有你这个皇后。”
“嗯。”
“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嗯,我都知道。”
“那你说,我会是一个好皇帝么?”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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