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燕山。
梁赤窝在梁汾怀里,不敢乱动。
风雪太大了,马车即便是缓缓行驶,也会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被嘶吼的大风卷进去。梁赤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无人的白茫茫山地,可是有梁汾在身边,就没有多少害怕了,只是觉得无聊。
“梁汾……”
感觉到大手在自己头上抓了抓,梁赤半眯着眼,觉着舒服,又叫了声,“梁汾……”
“盛京的涮羊肉挺好吃的,想不想去?”梁汾眉眼温和,轻声询问。
没说吃的还好,这会儿听到吃的,她觉得饿的不行,“梁汾,我想吃饺子。”
“那我们今晚吃饺子。”梁汾低声笑了下,手上动作没停。
梁赤挣脱了梁汾的大手,看着这个瘦削的男人:“我们还是吃涮羊肉吧。”
从小到大,生个病啊,过个什么节啊,梁汾都会给她包饺子。她其实不是很爱吃饺子,可是梁汾每次都要准备做半天,她在边上有一块小小的面团自己抓着玩儿这就是两个人过节的意思。赶了两天路,又是过年的日子,她馋的也不是饺子,是两个人放松一起做些什么事儿的那个时候,是坛城的那个小院子,是私塾的小伙伴儿,是那群大风天儿露屁股蛋乱跑的小孩儿。
这是梁赤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分别。
寒风呼啸。
梁汾怕小丫头害怕,有意识的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知道盛京的涮羊肉和我们平常吃的有什么不一样嘛?”
梁赤不太喜欢坐在梁汾腿上,他都没什么肉,有点硌得慌。不过好在暖和,她也没挪窝儿:“他们用的不是羊肉,是马肉驴肉嘛?”
梁汾觉得有趣,不小心笑出声:“他们有专门涮羊肉用的铜锅,而且,是白水锅。蘸料很多都是北酱,也就是你吃凉皮的那个芝麻酱。手切羊肉,冻豆腐,嫩白菜,酸菜,再来几大盘手切羊肉……”
“梁汾,是凉粉。”梁赤板着小脸纠正。因为“梁汾”的名字,她对凉皮很感兴趣,平常也叫凉皮为凉粉。在坛城热的烫屁股的夏天,酸辣爽口的“凉粉”下肚,再喝上梁汾自己做的西瓜汁,能开心上一整天。
“好好好,凉粉。”梁汾无奈笑着,继续道:“盛京的羊肉不是那种切的薄可透纸的肉片儿,厚实的很。筷子挑着大块羊肉下锅,来回提筷,卷进加醋的北酱,旋转一圈儿放上舌尖,肥而不腻,羊肉在嘴中化渣,搅着暖和气儿一同下肚……”
梁赤蹿出了梁汾怀里,把炭炉塞到刚刚自己坐的位置,跑到座位下面,掏出自己的小箱子找吃的,边翻弄边念叨着“我不饿我不饿……”
梁汾笑的不行,这丫头,可爱的紧。
大片雪花时不时顺着被风吹来的帘子卷进来,落到梁汾身上。他挡着窗口,后背沁凉。
看着小丫头翻到了吃的,便端起炭炉,为她腾开位置。
此时。
车厢外大黑马突然长嘶一声,紧接着随着车夫的落鞭斥马声,整架马车随着右边直直倾倒过去——太快了,太突然了。
快到梁汾没来得及拉住小梁赤,先失去了重心。头不知道磕在了什么地方,双腿没有了任何知觉。耳后不知是留的血还是雪花化成了雪水,顺着后脖颈缓缓流到了后背。黏/腻又带着一股子腥气。手中的炭炉还未脱手,炉盖已经飞出去,尚有余热的炭块顺势飞出来,其中一块砸到了梁汾右手腕,虽然只是擦了一下,也让梁汾疼的不行,甚至隐约闻见了烧焦麻雀的味道。
隐约间好像听见,小丫头带着哭腔叫了声“梁汾”。
失去意识之前,梁汾看见了很多东西。
是一卷画着远在江南的的铺子地址的锦缎。
是灯光昏暗的听云阁里,精致雕龙的楼梯扶手。
是诡谲威严的蟒袍中年人。
是冬冷夏热的小城,模糊不清的天际线。
是安静幽暗的街巷中,突然蹿出来咬人的野狗。
是三教九流穿梭其间的,充斥着汗臭酒味骂娘声的赌坊。
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旧木板搭建的小屋。
是一个耐心细致的女人,为他做着一日三餐,教他识字,读书。
是盛京永远喧嚣的街巷,是炎炎烈日下的脊背,阴沟里的苍蝇和全身的黏/腻汗水。
是富贵人家的雕花大门,彩绘门神。
是花柳巷的每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神仙姑娘。
是金色的晨光下的小木箱。
是一个赤条条的婴孩,初次看见这个世界的眼神,纯粹美好的好像秋日里的蓝天。
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眨巴着的那双好看眼睛。
不到三十年的人生中,原来濒死之时,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
“梁汾,醒醒,我们要到啦。”
熟悉又亲切的不行的声音突然在梁汾耳边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车厢内,红帽子红棉袄的小丫头舔着嘴角的食物碎渣,一只小手拽着梁汾的袖子。一切陈设都如常,行李没有飞起来,炭炉还在自己怀中,耳后也没有流下温热而黏/腻的液体。双腿也有知觉。梁汾掀开窗帘子,窗外飞雪小了些,马车还在缓慢而平稳的行驶。茫茫的白色层峦燕山终于见了豁口,正是入盛京的烟云关。
仿佛那个翻车就是一场梦。
可是,右手腕的灼烧感又提醒梁汾,并不是那样。
梁汾仔细端详右腕,皮肉完好无损,与其他皮肤相差无二。
但是就是疼,非常疼,被烧烂了那种疼。疼到他不得不双手伸出车窗外,在凉风冷气中激着,好像多少能降低一点痛感。
梁赤盯着梁汾,看他不是很对劲儿,问道:“你要捞雪花?”
“我睡着了?”梁汾反问道。
“是啊,我拿出盒子起来,你就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吧,就让你多睡一会儿。刚刚孙爷爷说要到盛京啦,我才叫你的。”
听了梁赤的话,梁汾真的就要信了——
直到他视线下移,看到脚下木板的异常。
那是很大一块黑渍,完全就是用正烧着的炭块蹭过的痕迹。
并不是梦!
那是怎么回事儿?明明马车翻了,明明他都要死了,明明炭块都飞到手腕了……只是一场梦?睡了一觉?
他可是翻车之后痛的阖的眼……
真的是太累了吗?
“孙叔。”梁汾起身掀开车帘,叫了声前面驾车的白发老翁。
“梁先生,”老翁回头应着,眉毛发须全都是冰,一张老树皮般皱巴的老脸已经被冻成了黑色。“有什么吩咐?”
梁汾从怀中掏出随身帕子递给老爷子,问道:“刚刚有什么异常吗?”
“欸?”老爷子没明白什么意思,边擦着脸边讪笑道:“这雪这会儿小了些。”
梁汾微微摇头,“刚刚才那会儿有没有滑了下,险些翻车那种?”
老爷子脸上笑容突然消失,须发上的冰被擦去,依然是白色。“俺老孙驾了几十年车,保稳当,您放心,不可能翻车!”
梁汾觉得沟通困难,继续道:“您稳当的很!这风雪天还赶这么稳,银子少不了您的。”
老爷子放心了,呲着黄牙一笑,原来不是挑刺儿找茬儿倒扣钱的,这才又挂起了刚刚的笑容,“是这个理儿!”
之后这才开口:“是有一下没抄稳,大黑打了个擦儿,不过俺老孙驾的可稳当哩!这不,这就要进烟云关哩!”
梁汾又寒暄几句,退回车厢,默不言语。
小丫头依偎着钻进梁汾怀里,捞起梁汾右臂,刚想抱住,见梁汾突然缩了下手,她疑惑的看向梁汾。
“有点疼,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没受伤。”然后,右手搂住梁赤,柔声道:“刚刚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儿?”
小丫头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儿,然后摇摇脑袋。
梁汾正要揉梁赤的头,小姑娘突然盯住自己:“刚刚有很多雪!”
“和外面一样,都是雪!好一会儿才顺着车窗飞出去的。”
梁汾觉着奇怪,可是正是知道梁赤不会撒谎才会觉得奇怪。若是马车正常行驶,车厢内怎么会飞进来那么多雪?赶了两天路,也就是灌进来点强风冷气,吹进来一两片雪花。怎么可能和外面一样在车厢内飞?若是真的有飞雪进来,又怎么可能再顺着车窗飞出去?
见鬼了吗?
想不通。
不过既然车没翻,人没事儿,也快到盛京了,多少倒是安心了一些。
梁汾左手搂着怀中小丫头,右手伸出窗外,借着用手臂掀开一点点帘缝,看着那座飞檐斗拱的烟云关,一点点变大。
——————
盛京。
入了城才觉得风雪渐渐小了。梁汾带着梁赤安顿完毕,这会儿已是接近酉时。一大一小早已又饿又累。本来说好要吃涮羊肉的,可是安顿下来,只“想随便吃点什么,洗洗好好睡一觉。
一直睡到第二天巳时过半,才缓过点精气神儿。
天气倒是转晴了。
天寒地冻的,梁汾决定和小丫头就在客栈对面的小铺子吃午饭了。一来是雪化了又结了冰,梁赤本来就吸着清鼻涕了,他怕这小姑娘身子骨受不住。二来是这小店铺面虽然不大,那股飘出来的香味儿确实让人口舌生津。三来,虽然时辰还没到正经八本儿午饭的点儿,梁汾在客栈上瞧着人来人往的饕客进出小店,觉得这店也差不了哪去。
梁汾牵着小姑娘迈进小店。
在外面闻着香气勾人,进来之后觉着有点上头。店小二是个心思活络的,见这一大一小衣着朴素,也没有丝毫看低的意思,点头招呼着的往里引。铺子确实不大,不过整体环境蛮整洁,三大三小六张桌子坐满了五张。
有似同龄人般言语不忌交谈甚欢的爷孙,有似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中年夫妇,有几个喝酒划拳脸红脖子粗的书生,也有两张大桌子合一块儿的一大桌锦衣华服,就差把身世显赫四个字挂在身上了,妻妾同游,家丁边上伺候,硬是有了搁自己家花厅吃饭的感觉。
还剩一张大桌子,应该是有人刚吃完抹嘴走,东西还没收拾利索。
趁着店小二收拾桌子的空档儿,梁汾点了两个大盘儿手切羊肉,冻豆腐粉条儿土豆酸菜木耳等七七八八一堆小菜。小丫头靠墙坐里边儿,好方便给她夹菜。
炭块儿裂开的呲喇声,沸水冒泡儿的咕噜声,食客交谈声,喝酒划拳声,卿卿我我声,男人女人各自没怎么停的叫老爷声……梁赤觉着什么都新鲜,大眼睛骨碌碌来回转。
梁汾端回来一盘子山楂糕,放到梁赤跟前儿,店小二递过来一壶热茶,两碟蘸料,次第上了刚刚梁汾点的东西。
梁汾一边用热茶烫着碗筷,一边和梁赤三言两语搭着聊。
昨儿晚那么长一大觉缓过了精气神,可是昨天那见鬼一样的事还是让他放不下心,总觉着不对劲儿。
就在梁汾刚下筷的时候,小店内一阵骚动。
卿卿我我声停下了,喝酒划拳声消失了,老爷长老爷短没在问候了,真的可以说安静的冒泡,只有水沸的呼噜声,炭火兹儿哇声。
门口缓缓走进来一位红衣男子。
冰天雪地中赤着脚。
绛色袍子,金色云纹。
一头青丝被一条金色缎带束着。
主要是那张脸,也太他娘的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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